中军大帐内，气氛庄重而热烈，如同投入炽热炭火的铜鼎，表面肃穆，内里却涌动着激昂与期待。咸阳大捷带来的振奋尚未平复，与会者的目光已越过咸阳城头，灼灼投向西面那座更为庞大、更具象征意义的千年古都——长安。巨大的牛皮帐篷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尘土，帐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每一位文武重臣脸上或凝重、或兴奋、或沉思的表情，也映出他们眼中对未来的渴望。
冉闵端坐主位，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未穿戴沉重甲胄，但那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却比任何铠甲更能镇住场面。李农、张举、周威等核心文武分列两侧，皆屏息凝神，等待决定性时刻。王猛亦位列其中，被特意安排在文官队列前端，紧挨李农，这细微调整无声彰显出他在皇帝心目中超然的分量。
战前军议正在进行。周威等将领主要从军事角度分析进攻长安的路线选择、兵力配置、预计抵抗强度及攻城器械运用等。多数意见倾向于稳扎稳打，先派偏师扫清灞桥、细柳营等外围据点，形成稳固包围圈后再寻战机。这是一种稳妥且符合常规用兵之道的策略，可减少风险，避免冒进，但也可能贻误战机，予敌喘息之机。
冉闵静听众将陈述，手指在铺有精细地图的案几上无意识地轻敲，脸上看不出明显倾向。待主要将领发言完毕，帐内陷入沉思的寂静时，他才将目光转向从会议开始便沉默不语、似在闭目养神的王猛。
“景略，”冉闵的声音打破寂静，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引至王猛身上，“你久在关中，深知长安内情虚实，于敌我之势洞若观火。于进取长安之事，你有何见解？今日帐内皆股肱心腹，但说无妨，畅所欲言。”语气中带着鼓励与绝对信任。
王猛闻声，缓缓睁眼，眼中没有丝毫迷茫，唯见清明与深邃，仿佛蕴藏整个关中的山川地势与敌我态势。他出列向冉闵及众臣团团一礼，态度恭谨却不卑微，带着血火洗礼后的沉静自信。随后走至大帐中央那座巨大沙盘前——此乃据他带回的情报、王谦遗稿记载，由随军工匠紧急制作，虽细节略显粗糙，但关中山川地势、主要城池关隘、河流道路皆标注清晰，长安城的轮廓、城墙、主要城门及宫内布局更是重点突出，一目了然。
“陛下，诸位将军、大人，”王猛声音清晰沉稳，不高亢却具奇异穿透力，瞬间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咸阳一夜城破，足证苻秦政权外强中干，势如累卵，内部矛盾重重，人心离散，不堪一击！此刻长安虽城坚兵多，远胜咸阳，然其心已乱，其志已摇，其盟已裂！故臣仍主……速战！直捣黄龙！毕其功于一役！”
他拿起沙盘旁的细长指挥棍，毫不犹豫地点在象征长安的模型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强大而不容置疑的自信。
“然此速战，非匹夫之勇，亦非莽撞强攻，徒增伤亡。”他话锋一转，棍尖在长安模型上空虚点，似在勾勒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大网，“臣以为，当以三管齐下之势，如三柄重锤，从不同方向同时、连续敲击在这看似坚固的蛋壳之上，从内部将其瓦解，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利！”
“其一，攻心为上，乱其方寸，摧其意志！”棍尖虚点长安城内各处，“可将咸阳城破之详细战报，尤以城墙爆破崩塌之惨烈景象、我军对降卒之宽宥、对百姓之秋毫无犯为重点，制作简明扼要、通俗易懂、极具煽动性的檄文告示。利用箭书射入城内，制作孔明灯趁夜放飞，甚至重金收买商旅小贩带入城中，使其于市井巷陌、军营内外广为流传！同时，须大力散播陛下之仁德与天威，申明此战只诛首恶苻健，其余文武官吏、氐羌士卒、寻常百姓，只要不持械抵抗，既往不咎，各安其业！甚或……可放风声，若姚弋仲羌部能认清时务，保持中立或阵前起义，则陛下不究前罪，反保其部族现有地位，乃至裂土封赏，永镇西陲！此举旨在加剧其内部猜疑恐慌，瓦解士卒官吏斗志，动摇守城决心！臣在长安时，借助杜老等人网络，已初步建立消息传播渠道及关键节点，此刻正可全力激活，推波助澜，让恐慌如瘟疫蔓延！”
“其二，裂其盟约，分而化之，釜底抽薪！”棍尖倏地移向沙盘上羌军驻地区域，那里插着代表姚弋仲部的小旗，显得孤立而显眼。“姚弋仲与苻健，名为君臣盟友，实为利益结合，同床异梦，嫌隙已深！经祭天事件与咸阳惨败，此隙更如鸿沟，难以弥合！我可立即遣一能言善辩、熟知羌情、胆大心细、忠诚可靠之士，携陛下亲笔密信及足以动其心魄的重礼，设法绕过苻健耳目，密会姚弋仲或其掌兵之子姚襄。谈判要点，不在强求其立刻阵前倒戈，而在陈说利害，令其看清：若与苻健捆绑，负隅顽抗，则城破之日，玉石俱焚，部族亦遭灭顶之灾；反之，若其按兵不动，坐观成败，或于攻城关键时迟疑保存实力，甚或暗中制造麻烦，则待陛下平定关中，非但可保其部族血脉富贵，更可获得比现今更优渥的安置封赏！纵使其一时不应，心存侥幸，亦能使其首鼠两端，不敢再倾力助苻健守城！此乃攻心之策延伸，直指联盟最脆弱核心，若运用得当，可收不成而屈人之兵之奇效，至少使其战力大打折扣！”
“其三，伺机破坚，内外呼应，雷霆一击！”棍尖带着决然力量，重点长安城墙模型几处关键点——这些或是王谦遗稿提及的薄弱处，或是通过杜洪网络搜集的信息，或是据筑城术推断的可能弱点。“长安城防虽历经修缮，然非铁板一块，无懈可击！譬如其东北角‘九龙仓’附近，墙体因前朝改建漕运码头，地基处理有异，且年久失修，或有隐患；又如‘清明门’守将，据臣所知，贪鄙好货，非苻健死忠，且与羌人不和，或可尝试重金收买其心腹乃至本人，于关键时行个方便，或制造混乱；而最重要的一步暗棋，亦是可能决定战局走向的关键……”
王猛声音此刻压得极低，带着秘而不宣的郑重与绝对机密，唯靠近沙盘的冉闵及几位核心重臣能清晰听到，“便是臣曾向陛下密奏的，关于长安武库那套备用钥匙及通行令牌的下落与获取途径！此物虽未直接到手，但线索已明，掌握在太学遗老伏生手中，此人绝对可靠。若时机成熟，或可再效咸阳故事，选派忠诚可靠、善于潜行的死士，凭此线索设法潜入武库区域，纵火制造巨大混乱，甚至……尝试控制武库！试想，一旦长安守军器械命脉、士气倚仗被我扼住或扰乱，其军心必乱，指挥失灵！届时，我军主力则集中全部精锐，选择防御已被削弱、或已被内应影响、或守将意志不坚的某一城门发动雷霆猛攻！城内再适时起火生乱，则长安纵是金城汤池，亦必露破绽，可破之机大增！甚或一举而下！”
他条分缕析，将数月来在长安的苦心经营、对敌我形势的深刻洞察及具体可行的战术建议，完美结合成环环相扣、多层次、立体化的复合型战略。这已非单纯军事冒险或正面强攻，而是融政治、外交、谍报、心理战与精准军事打击于一体的精密系统，旨在以最小代价、最高效率撬开这座千古坚城之门，将胜利牢牢握于手中。
帐内一片寂静，唯闻烛火噼啪与众人粗重呼吸。众将听得频频点头，即便先前主张稳妥者，亦陷入深思，面露叹服与豁然开朗。李农捻须，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在快速权衡此策利弊与可行性，终缓缓颔首。张举则默算执行所需调动资源与人手，虽感压力巨大，却亦见成功希望。
冉闵静听，目光始终随王猛棍尖在沙盘移动，眼中光芒愈亮，如同烈火。待王猛陈述完毕，他未立刻表态，而是沉默片刻，似在消化这庞大精妙、近乎艺术的计划带来的冲击。良久，方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帐内众臣，最终定格于王猛身上，抚掌赞叹，声若洪钟，带着决断快意与无比激赏：
“善！大善！景略之谋，高屋建瓴，洞若观火，深得兵法‘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之精髓！攻心、裂盟、破坚，三策并举，步步为营，却又如疾风闪电，环环相扣，直指要害！如此方略，方能在最小伤亡之下，以最短时间，克此千古坚城！乱世重典，破局贵速！若迟疑观望，待敌缓过气来，重整旗鼓，则我将士未来必付十倍鲜血之代价！朕意已决，便依此策！”
他下定决心，霍然起身，身形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电，扫视全场，下达一连串清晰果决、不容置疑的命令：
“便依景略之策！传朕旨意！周威！”
“末将在！”周威大步出列，抱拳应诺，声震屋瓦，带着凛然战意与兴奋。
“命你为前锋大将，统帅本部所有精骑，另调拨‘烈风’、‘陷阵’两营精锐步卒归你节制！即刻出发，昼夜兼程，直逼长安东郊灞水一线！要给朕摆出泰山压顶、即刻攻城之态势！多设旌旗，广布疑兵，日夜鼓噪，务必狠狠震慑长安守军，使其一日三惊，士气低迷！然切记，未得朕之将令，不得擅自发动大规模攻城，以牵制、骚扰、疲惫、威慑为主，具体进退时机，待朕抵达后视情况决断！”
“末将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周威轰然领命，眼中战意熊熊，如即将出闸猛虎，转身大步离去。
“张举！”
“臣在！”张举应声出列，神色凝重，深知责任重大。
“此事关乎全局胜败，由你亲自负责，或选派绝对心腹干员！依景略先生所策，全权统筹对长安城内舆论攻势、流言散布！动用一切可用渠道，不惜代价，将檄文、消息送入城中！同时，设法与城内可能尚存的内应人员取得联系，予其信心指示！另外，即刻着手，从你麾下或军中遴选最合适人选，要求胆大心细，熟知羌情，口才便给，忠诚可靠，携朕亲笔密信及备好重礼，不惜一切代价，设法与姚弋仲部搭上线！一应所需人员、财物、资源，皆可便宜行事，朕授你临机专断之权！务必要快，要隐秘，尽快打开局面！”
“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张举深深躬身，肩头压力巨大，却充满挑战激情与使命感，领命而去。
一道道命令，如精准齿轮，迅速嵌入战争机器，整个体系的运转方向因王猛这一席高瞻远瞩、细致入微的战略阐述，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精准、高效，目标直指长安。
待众核心文武领命，匆匆出帐安排事宜后，冉闵却再次示意王猛留步。偌大中军帐内，很快只剩君臣二人，及角落里如影子般侍立的内侍。
冉闵走至王猛面前，目光中锐利征战之气稍敛，换上一丝极其复杂、意味深长的神色，屏退左右，方缓声道，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景略，此处已无外人。你可知，朕为何在众多贤才良将之中，独对你如此倚重？甚至将这关乎大魏国运、乃至未来天下气运走向的战略抉择，大半系于你一人之谋划？”
王猛微躬，态度依旧恭谨：“陛下天恩，信重微臣，臣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然臣愚鲁，于陛下深意，不敢妄加揣测，请陛下明示。”
“非仅因你才策过人，智计纵横，有鬼神不测之机，”冉闵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字字千钧，敲击王猛心上，“更因你……懂这关中！懂这片土地下埋藏的华夏根脉，懂这河流山川间流淌的文明记忆，懂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却心中始终存着一口汉家正气的黎民百姓！你之所谋，非仅为朕之江山、大魏版图，更为关中万千生灵能早日脱离胡尘蹂躏，重见天日！杜洪这般草莽义士，肯为你、为此信念慨然赴死，这本身，便是最有力、最真实的证明！比任何锦绣文章、精妙算筹，更让朕看清你的本心与价值！”
他向前一步，距王猛仅咫尺之遥，目光灼灼，似要直视其灵魂深处：“待长安平定，整个关中纳入版图，届时放眼望去，必是百业凋敝，流民塞道，城垣残破，法度崩坏……朕需一人，一个能总揽全局、协调四方之人！需他去安抚惊魂未定的流亡百姓，组织恢复中断的农耕生产，重整混乱不堪的行政秩序，选拔任用可用之才，兴修水利，鼓励商贸，传播教化……需他将这片饱经战火、满目疮痍的土地，真正地、从血肉到灵魂地融入我大魏，使其成为未来我们兴复华夏、扫清六合的坚实根基，而非仅军事地图上一被征服区域！此人，需有经天纬地之济世才，需有悲天悯人之仁者心，更需有对这片土地发自内心的理解、热爱与责任感！朕观满朝朱紫，遍览军中豪杰，能当此重任者……唯你王景略一人而已！”
王猛心中如投巨石，掀起滔天巨浪！他完全明白冉闵这番话背后那无比沉重的信任与几乎无限的责任！这非仅肯定其功劳，更是将未来整个关中的军政大权、民生福祉、乃至文明复兴的希望，毫无保留地、提前托付于他！这份信任，远比攻破十座咸阳城更沉重！让他感到窒息般压力，同时一股热流涌遍全身。
“陛下……”王猛心潮澎湃，喉头哽咽，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竟不知如何措辞。此非作伪谦逊，而是骤然面对如山岳压来责任时的真实本能反应。
“不必推辞，亦无需惶恐。”冉闵摆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帝王一言九鼎的决断与不容置疑的信任，“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人！你既有此安邦定国之才，便当仁不让，挺身而出！朕希望看到的，非仅一在军事上被征服、插上大魏旗帜的关中，更是一民心归附、仓廪充实、律法公正、文教复兴、生机勃勃的关中！这将是我大魏未来真正屹立于世、号令天下的根基所在！你……可愿为朕，为这天下苍生，担此千钧重任，虽九死而其犹未悔？”
王猛看着冉闵那无比诚挚、充满无限期望与托付的眼神，脑海中瞬间闪过杜洪临终前殷切嘱托、渭水边饿殍惨状、洛阳街头百姓惶恐眼神，亦闪过自己立下的重誓与那片浸透鲜血的废墟。所有犹豫、惶恐，在此刻如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他不再有任何迟疑，整了整衣冠，后退一步，然后以最庄重、最虔诚的姿态，撩起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冉闵面前，以头触地，肃然朗声，其声清越坚定，直透帐顶：
“陛下信重之恩，天高地厚！臣王猛，虽才疏学浅，然敢不竭尽驽钝，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必使关中之地，重现天府之国富饶！必使关中百姓，得享太平盛世安乐！必使华夏文明之光，重耀于此八百里秦川！臣在此立誓，定不负陛下托付之重，不负关中百姓翘首之盼，更不负……杜老及诸多殉国义士在天之灵殷殷瞩目！此志，天地共鉴！”
“好！好！好！”冉闵连道三声好，声若龙吟，充满无尽欣慰与激赏。他亲自快步上前，伸出那双能开强弓、持利刃的有力大手，紧握王猛手臂，将他从地上稳稳扶起，用力拍了拍其肩膀，那力道充满无限寄托与战友般情谊：
“朕，期待着！自今日起，你王景略，便是朕之‘关中亚父’！总领未来关中一切军政民事，辖制诸郡，安抚百姓，恢复生产，整顿吏治，兴修文教！许你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凡关中一应事务，皆由你一言而决！朕，与你背书！”
“关中亚父”！
四字如惊雷，在王猛耳边轰然炸响，亦在空旷大帐内回荡不息！这不仅一尊崇无比的荣誉头衔，更代表无与伦比的、近乎绝对的信任与权力！意味在未来的关中大地，王猛的话语将拥有仅次于皇帝本人的最高权威！这是何等破格的恩宠与信赖！王猛感到肩上担子陡然沉重千倍、万倍！仿佛整个关中的山川河流、城池百姓、未来兴衰，都压于他一人之身！但与此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甸甸如泰山般的责任感与历史使命感，亦如汹涌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充斥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激动与庄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理想抱负、一切，都将与脚下这片古老、沧桑、饱经磨难而又孕育无限生机的土地，彻底地、永久地、紧密地绑定在一起，再无法分割。炸开咸阳城墙，仅是他这“关中亚父”宏大使命的，一个充满血与火的、无比壮丽的序幕。真正的治理与建设，那更加复杂而漫长的道路，正在前方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