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燕山北麓,本该是冰雪消融、溪流淙淙、草木奋力萌发、万物竞相复苏的时节。然而,今年此地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与这生机勃勃的春意格格不入的、令人心悸的寂静。鸟鸣稀疏,兽踪罕至,连风掠过刚刚冒出嫩绿新芽的草尖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一种无形的、压抑的张力,如同暴风雨前低垂的乌云,笼罩着这片广袤而敏感的土地。
取代了往日刀光剑影、骑兵呼啸的,是一批批行踪诡秘、举止刻意表现出文雅沉稳的“特使”。他们来自辽东,受命于那个虽败退一隅、蜷缩在辽水之外,却从未放弃重返中原、取冉魏而代之的野心的大燕亲王——慕容恪。这些特使不再携带寒光闪闪的刀剑弓矢,他们的行囊里,装的是以辽东特产的上等绢帛与宣纸精心印制、装帧考究的书籍。其中最重要、被奉为“圭臬”的一部,名曰《鲜卑祖源考》。
此书乃是慕容恪召集了流落辽东、郁郁不得志的汉人文士、以及慕容部内通晓汉学经典的学者,耗费数年心血,引经据典,“精心”编纂而成的鸿篇巨制。表面上看,这是一部严谨的史学着作,旁征博引,考证“详实”,试图从学术上确立慕容部统治的合法性。书中巧妙地将鲜卑族的起源,追溯至黄帝的孙子始均,称其受封于“北土”,“肇基王迹”,遂为鲜卑之祖,与汉家同源共祖。其核心论调,正是迎合并试图釜底抽薪地扭曲、利用冉魏政权所倡导的“华夷之辨在文明”的理念,抢夺“华夏”定义的话语权。
“冉闵不是口口声声说,华夷之辨,不在血统,而在文明礼仪吗?不是要搞什么‘胡汉融合’吗?”在辽河畔一座戒备森严、充满了肃杀之气的行营内,慕容恪对着新近投靠他的一位汉人谋士——曾是北地不得志、屡试不第的儒生,如今成了他麾下专司“文宣”事务的都尉崔琰——冷笑着说道,眼中闪烁着智谋与怨毒交织的寒光,“那好,我们就跟他比文明!比历史!比谁更是‘华夏正朔’!他冉闵在长安建太学,招胡汉子弟,标榜包容,我们就效仿古制,在辽东修史馆,考证源流,厘正根本!他开科举,以文章取士,打破门第,我们就设‘明经科’、‘博学宏词科’,招揽北地对冉闵不满的英才!他要证明他的‘华夏’包容,我们就要证明,我们慕容鲜卑,才是黄帝苗裔,华夏正脉!看他如何自处!看他那套融合之论,还如何立得住脚!”
崔琰躬身附和,脸上带着谄媚而精明的笑容,仿佛找到了施展“抱负”的舞台:“大王高见!此乃攻心为上,釜底抽薪之策!冉闵以武力取天下,或可一时慑服群胡;然其欲以文治定鼎,以‘华夏’之名收拢人心,则正入大王彀中。我鲜卑立国已久,虽僻处辽东,然文脉传承未绝,并非毫无根基。以此《祖源考》为理论基石,正名分,揽人心,则北地怀恋旧主之胡部,乃至心念故国、对冉闵苛法心存不满的汉士,必望风来附!届时,大王振臂一呼,岂非应者云集?”
这些捧着《鲜卑祖源考》的特使,如同幽灵般,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边关管理的细微漏洞,穿梭于长城以北的各个鲜卑部落,尤其是那些与慕容部有姻亲或旧谊,以及对冉魏新政中某些触及他们传统利益的措施(如清查人口、编户齐民)心存疑虑和抵触的部族。他们不再谈论武力征服,不炫耀兵锋锐利,而是与部落首领、贵族长老们坐而论道,摆出博学鸿儒的姿态,讲述那被他们“考证”出来的“辉煌而悠久”的祖先历史,强调慕容鲜卑与汉家同源共祖的“铁证”,并隐晦地指责冉闵政权不过是“僭越之辈”、“胡汉杂种”,其推行的所谓胡汉融合,实则是要以汉文化彻底吞没、消解鲜卑自身的文化传统与部落荣耀,是要让鲜卑人“数典忘祖”。字里行间,虽无刀锋,却暗藏精神杀机,直指人心深处对身份认同的焦虑与对文化消亡的恐惧。
几乎就在慕容恪发动这场前所未有的、以文化为武器的攻势的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那座由王猛一手推动建立、汇聚了各族通译学者、旨在促进文化交流与理解的“通译馆”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王猛手持一封刚刚由潜入高句丽后方的细作,冒着极大风险、牺牲了数条性命才送回的密信。信件的载体,经过特殊处理,是一卷看似普通的高句丽与辽东商队的商贸契约文书,用的是高句丽文字书写,混杂在真正的商品名录与价格数字之中。但经过译馆内几位精通高句丽语、心思缜密的学者反复研读、对照特定的、只有少数人知道的解码方式后,隐藏在那些日常交易信息背后的真实、骇人的军事情报,逐渐浮现出来——慕容恪的特使,已成功游说高句丽王,双方约定,将在五月端的端午节前后,趁魏国上下忙于节庆、防备可能松懈之时,联合起兵,南北夹击冉魏的幽、平诸州!慕容恪许以重利,承诺事成之后,割让辽西大片土地!
“好一个慕容恪!好一个‘文化攻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冉闵在宣室殿内,听完了王猛的紧急禀报,将那卷译出的、字字千钧的密报重重掷于御案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标注着北疆山川地貌、关隘城池与各方兵力部署的沙盘前,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辽东那片如今已明确成为心腹大患的区域。
“他修十部《祖源考》,唱百曲所谓的‘华夏正音’,也比不上我们实实在在做成一桩让胡汉百姓都得利、都得安的仁政!”冉闵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带着一种看透本质的穿透力与强大的自信,“民心如水,流向低处,流向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之处。谁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司法公正,前途有望,民心就流向谁!他慕容恪纵有千般巧言,万般伪饰,若其治下仍是部落倾轧,弱肉强食,民生凋敝,赋税沉重,那些空泛的‘祖源’之说、‘正朔’之争,终究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一触即溃!”
然而,战略上的藐视,并不能替代战术上的高度重视与应对。慕容恪这一手“文攻武备”相结合的策略,确实精准地打在了冉魏新政推行初期、根基尚未完全稳固的软肋上。他不再仅仅以野蛮的征服者面目出现,而是披上了“文明”与“历史”的外衣,与冉魏争夺着北疆的人心、文化正统性与舆论高地。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甚至影响更为深远的战争——关乎意识形态、民族认同与历史解释权的战争,已然在北疆的草原、山林与人心之中,伴随着春风与暗流,悄然拉开了沉重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