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烽火台被“地底惊雷”摧毁的噩耗,犹如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将江南守军本已摇摇欲坠的士气彻底击溃。那种非人所能抗拒的毁灭性力量,在普通士卒眼中,与天罚无异。“雷公助魏”的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从前线阵地不可遏制地向后方蔓延,甚至连江陵城内,也开始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的压抑气氛。
军营之中,往日的操练号令声稀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神闪烁,窃窃私语。军官们的呵斥显得中气不足,督战队明晃晃的刀剑固然能压制表面的违逆行为,却无法驱散心底滋生的恐惧寒潮。开小差、甚至整队冒死逃亡的事件,开始从无到有,从零星到偶发,如同堤坝上最初出现的蚁穴。然而,更让桓温感到心底发寒的,是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诡异“歌声”,正如同最具传染性的瘟疫,在他的大军中悄然蔓延。
最初,只是在某些营区的深夜,巡营的军官会隐约听到,在风声和江涛的间隙里,有士兵无意识地、用家乡的土话哼唱起一种陌生的曲调。那旋律婉转悠扬,带着鲜明的江南水乡韵味,足以勾起每一个江南子弟的乡愁。但若细听其词,却截然不同——充满了北地的慷慨苍凉,以及一种新的、模糊却极具煽动性的“华夏”认同。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古老战歌,被篡改为“巍巍华夏,同袍同泽”;“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的决绝誓言,被替换成“熔我刀剑,胡汉一家”。歌词中间,还巧妙夹杂着对英勇战死的颂扬,对“大魏冉皇”仁德武勇的称颂,以及对江南故乡、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复杂眷恋与呼唤。
这便是王猛精心策划,继“地底惊雷”之后,投向江南的又一记无形重拳——《渡江歌》。
在江北玄甲军大营,教授和传唱《渡江歌》,被提升到与日常操练同等重要的战略高度。王猛不惜重金,招募了众多熟知江南各地音律的乐师,又对俘虏的、乃至主动投诚的晋军士兵进行细致访谈,精心选取了在江东流传最广、最易上口、也最能触动乡情的几支民谣作为旋律基底,重新填词。新词经过冉闵亲自审定,基调刻意避开了征服者的傲慢,转而强调“止戈”、“融合”与“共建华夏”的理念,极力营造一种“渡江而来,非为侵掠,实为终结乱世,再造一统”的“大义”名分。
随后,这些经过严格“培训”、不仅会唱更能理解歌词含义的士兵,被有计划地组织起来,在特定时间,于最靠近江南的北岸阵地,借助简易的扩音装置——诸如巨大的铜皮喇叭,或是巧妙利用特定的山谷地形形成回声——齐声高唱《渡江歌》。他们甚至设立了专门的观测岗位,根据细致的水文和气象观测,精心选择风向有利、水流平缓、声音最易传播过江的时段进行演唱。
于是,悠扬而熟悉的旋律,裹挟着陌生的歌词,乘着夜风,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掠过宽阔的江面,钻进江南守军的耳朵里,更钻进他们因连番打击而脆弱不堪的内心。起初,守军军官还厉声禁止,将其斥为“敌酋乱心之诡计”,甚至以军法威胁。但乡音的力量,旋律的力量,是任何严苛命令都无法完全隔绝的。
一些来自江南腹地的年轻士兵,听到那熟悉的调子,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就会跟着节奏轻轻点头,脚底打着拍子,甚至在不经意间,从唇齿间漏出那已被改换过的歌词。等到自己猛然惊觉,往往已是一身冷汗,但那种微妙的情感共鸣与理念浸润,却已如种子般悄然种下。
“你听,他们唱的……好像,有点道理啊……”夜深人静时,总有这样的低语在营帐的阴影角落里响起,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可闻。
“打仗,打仗,死的都是我们这些小卒子……抛下爹娘妻儿,图个什么?”
“胡人汉人,不都是爹生娘养的?何必非要杀个你死我活……”
“听说在北边,冉闵对当兵的极好,立了功有田宅,战死了还能进那什么英烈祠,受香火供奉,家里也有丰厚抚恤……”
“要是真能不打仗了,回家守着那几亩薄田,老婆孩子热炕头,该多好……”
恐慌在持续发酵,厌战的情绪在疯狂滋长。对岸所宣扬的“华夏”理念,开始对一些底层士兵产生一种模糊却真实的吸引力。这并非简单的投降主义,而是一种在长期战争压力、恐怖传言和乡音催化下,产生的对现有秩序、对战争意义本身的深刻怀疑。
与此同时,江陵城内,也开始暗流涌动。
桓温已下令全城戒严,严密清查奸细。然而,玄甲军苦心经营多年的内应网络,早已像一张无形而致密的蜘蛛网,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他们并非全是职业间谍,更多的是被重利收买的往来商人、对东晋朝廷和桓温本人心怀不满的失意士人、甚至是早已混在难民潮中的精干情报人员。
茶楼酒肆,市井巷陌,开始悄然流传各种真假难辨、却极具蛊惑力的消息:
“知道吗?北边那位冉皇帝已经颁下旨意,过江之后,三年不征粮!让百姓休养生息!”
“听说王猛王尚书,乃是诸葛武侯再世,爱民如子,在北边主持分田亩,兴学校,路不拾遗呢!”
“桓大将军…唉,他固然是英雄,可说到底,也是为了保全他们江东士族的利益罢了,何曾真正管过我们这些小民的死活……”
“那夷陵烽火台,真是天雷所击?我看未必…怕是那冉闵,真有天命在身,方才引得神鬼相助……”
这些精心编织的流言,与军中传唱的《渡江歌》相互印证,如同软刀子割肉,进一步瓦解着江陵军民本就脆弱的抵抗意志。一种“北军不可敌”、“冉闵或有天命”的悲观论调,如同灰色的浓雾,开始在城中弥漫。甚至连一些原本态度坚决的士族门阀,也开始心思活络,暗中派出心腹家人,设法过江接触,为自己预留后路。
这一切,都被桓温看在眼里,忧在心间。他深知,局势正在滑向不可控的深渊。敌人此番前来,绝非简单的军事征服。单纯的军事防御,已经无法应对这种全方位、立体式、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势。敌人不仅在军事技术上占据优势,更在政治宣传和心理层面,发起了致命的进攻。他的军队,他的城池,正在从内部被一点点侵蚀、瓦解。
这一日,桓温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微服巡营,亲自去体察那已变得陌生而危险的军心。他换上一身普通校尉的陈旧盔甲,在袁乔和几名绝对忠诚的贴身侍卫伪装陪同下,悄然走入城西大营。
营中的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士兵们虽然仍在执行着巡逻、擦拭兵器等勤务,但大多无精打采,眼神缺乏光彩,动作透着一股麻木。巡逻队与桓温一行人擦肩而过,士兵们依令行礼,却少了往日的敬畏与热忱,只剩下公式化的敷衍。
当走到一处靠近江边的营区时,一阵若有若无、却异常清晰的哼唱声,随风飘入了桓温敏锐的耳中。那旋律……婉转中带着一丝悲凉,正是幕僚密报中屡次提及的《渡江歌》的调子!
桓温脸色骤然一沉,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背对着他的年轻士兵,正坐在一个破旧的马扎上,专心致志地擦拭着手中的长矛。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意识地用家乡土话,轻轻地、反复地哼唱着那该死的曲调!虽然听不清具体的歌词,但那独特的、经过精心设计的韵律,桓温绝不会听错!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刺骨的冰寒,瞬间涌上桓温心头!他的军队!他赖以抗衡北朝、甚至寄托着更高野心的根基!竟然从内部,被敌人用这种方式腐蚀了!
他身边的侍卫见状,脸色剧变,右手立刻按上刀柄,就要上前呵斥制止那名士兵。桓温却猛地一抬手,用凌厉的眼神阻止了侍卫的动作。他死死地盯着那名士兵尚且稚嫩的背影,握着腰间剑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剑鞘与甲叶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发作。不是因为宽容,而是因为他瞬间清醒地认识到,呵斥、惩罚甚至当场杀戮,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这个士兵,不过是这弥漫全军、无形“楚歌”的一个缩影,一个被时代浪潮裹挟的可怜虫。杀了他,歌声不会停止,只会转入更隐蔽的地下,军中还会有无数个他在默默哼唱。
桓温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名士兵,也无心再巡视下去。他默默地,沿着来路向大将军府走去,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