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四年,七月初,京口。
北固山帅府内,虽放置着从窖藏取出的冰块,铜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却始终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凝重与几乎实质化的焦灼。巨大的江防沙盘上,代表建康城的模型巍然矗立,其周边密密麻麻插满了代表江东军力的红色小旗,标注着营垒、水寨、烽燧,以及纵横交错、如同血脉般的河道。一条粗壮的蓝线,代表着长江天堑,横亘在玄甲军与这座六朝古都之间,看似不可逾越。
冉闵负手立于沙盘前,身形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久久凝视着建康周边那错综复杂的水网与标注着坚固防御工事的要隘,仿佛要将每一处细节都刻入脑中。王猛静立一旁,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掐算推演,考量着无数种可能。
景略,冉闵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因连日思虑而产生的沙哑,江陵已下,荆襄在手,京口练兵亦成,大军蓄势待发。然则,建康非江陵可比。谢安、桓温等辈,虽处颓势,亦非庸碌之徒。彼辈倚仗坚城,负隅顽抗,若我军强攻硬打,纵使将士用命,最终破城,我玄甲儿郎,要填进去多少性命?这长江之水,又要被将士的鲜血染红几里?朕,实有不忍。”
他的话语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对伤亡的顾虑,这并非怯懦,而是作为最高决策者,必须权衡的代价。
王猛轻叹一声,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对局势的清醒,对牺牲的避免,以及对更高层次战略的追求。他上前一步,竹杖指向沙盘上建康那固若金汤的模型:“陛下所虑,正是臣日夜思忖之关键。建康经营百年,城高池深,甲兵充足,更兼谢安善于抚众,桓温精于用兵,确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我军若直扑其城下,彼必凭坚城固守,耗我锐气。同时,其水军仍可自侧翼袭扰,各地纵然观望,亦可能有援军陆续而至。届时,我军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师老兵疲,粮道漫长,若北方或西线再有变故,恐生不测。此非万全之策,即便胜,亦是惨胜,于我新朝稳定、未来治理江南,弊大于利。”
难道就此僵持不成?坐视其喘息,加固城防?”慕容翰忍不住出声,他脸上带着长期江上训练留下的风霜色,眼神炽热如燃烧的火炭,“陛下,末将愿率敢死之士,打造云梯冲车,为陛下先登!纵使肝脑涂地,亦要将那玄龙旗插上建康城头!”他的勇悍毋庸置疑,代表着军中最直接的声音。
冉闵摆了摆手,示意慕容翰稍安勿躁。他看向王猛,目光深邃:“景略,朕知你必有良谋,可解此局。前番江陵之战,你献‘攻心为上,分化瓦解’之策,效果奇佳。如今面对这江东最后、也是最硬的骨头,当以何计破之?莫非还要行那离间、策反之策?”
王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同暗夜中的星辰。他走到沙盘另一侧,竹杖并未指向近在咫尺的京口对岸,而是出人意料地点在了建康上游数百里处、一个同样险要的关隘:“陛下,强攻既不可取,久围亦非上策,唯有智取,方能以最小代价,获全胜之功。孙子云:‘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彼辈如今最大的倚仗,无非两点:长江天险与建康坚城。我军若能令其判断彻底失误,将其主力诱离建康,调往他处,则坚城亦为空城,天险亦成虚设!”
详言之!”冉闵身体微微前倾,他知道,王猛要抛出他思虑已久的真正计划了。
此计,可称之为‘佯攻诱敌,声西击东’!”王猛声音沉稳,开始在那巨大的沙盘上,勾勒出一幅宏大的、足以欺骗整个江东的战略蓝图,“我军需倾力制造一个巨大的、令人信服的假象,让桓温、谢安,乃至整个建康朝廷都坚信不疑——我军之主攻方向,根本不在京口正面,而在上游!在此处!”他的竹杖重重落在沙盘上“采石矶”三字之处,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采石矶?”冉闵目光一凝。此地他自然熟悉,乃建康上游锁钥,地势险要,江面相对狭窄,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曹孟德与孙刘联军曾在此鏖战。
正是!采石矶!”王猛语气斩钉截铁,“其地,江面狭窄,水流湍急,暗礁较少,利于大型船队集结突击,从战术上看,是比京口正面更理想的渡江点。桓温熟读兵书,深谙地理,岂能不知此地重要性?若我军大张旗鼓,摆出主力西进,不惜代价强攻采石矶之势,做出欲从此处打开缺口、顺流直扑建康侧背的姿态,其安能坐视不理?其主力,安能不西调救援?”
冉闵沉吟道:“此计大略可行,虚实相间。然则,桓温亦久经战阵,老谋深算,岂会轻易中计?如何令其深信不疑,乃至将建康安危系于西线?”
此计之关键,在于两点。”王猛伸出两根手指,神情肃穆,“其一,佯动需真,声势需浩大,细节需逼真,方能以假乱真,瞒天过海。需动用大量舰船,包括部分真正的主力,做出全力西进的姿态,沿途清扫哨所,勘察地形,摆出决战架势。其二,亦是此计最险、最妙、最能一锤定音之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屏息凝神的将领,最终定格在一位一直沉默立于角落阴影中的将领身上。
此人年约三旬,面容俊朗却带着边地风霜刻下的坚毅线条,眼神深邃内敛,身上带着一股与慕容翰相似的、属于草原民族的剽悍之气,却又多了几分沉静与谋略感。他便是前燕宗室名将,慕容皝之子,慕容恪。在冉闵扫平河北、收服慕容部后,慕容恪审时度势,并未选择顽抗到底或流亡塞外,而是率部分愿意归附的族人和精锐部众,选择了归顺。因其卓越的军事才能,且在随后平定残赵势力、稳定幽冀的战斗中屡立战功,逐渐获得了冉闵的有限信任,被任命为水师副将,但其身份敏感,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位置。
慕容将军。”王猛缓缓道,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心中一震,“此计之成败,关键一环,系于将军一身。”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慕容恪身上。慕容翰更是眉头紧锁,看向自己这位族弟的目光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竞争意味。
慕容恪在众人的注视下,稳步出列,向冉闵和王猛躬身行礼,动作从容不迫,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末将听候陛下、尚书令差遣。”
冉闵盯着慕容恪,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血肉,直窥其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慕容恪,朕知你才略超群,沉稳多智,更胜汝兄慕容儁当年。然则,此计非同小可,关乎国运。朕要你行那古之少有的苦肉之计,诈降桓温,取信于彼!你需背负‘叛魏’之名,忍受世人误解,深入虎穴,与桓温虚与委蛇。而后,于东西两军决战之关键时机,阵前倒戈,予其致命一击!此去凶险万分,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你,可愿往?你可能胜任?可能持守本心,不负朕望?”
帅府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任务的危险性。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冒险,更是对个人忠诚、意志、演技和运气的极限考验。一旦被识破,慕容恪必死无疑;即便成功,过程中也难免手上沾染昔日同袍(即便是演戏)的鲜血,这“叛将”的名声,或许会伴随一生。
慕容恪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闪烁:“陛下,王尚书。末将自归顺以来,蒙陛下不杀之恩,更授以兵权,待以国士之礼,信任有加。陛下志在混一华夏,终结这数百年胡羯乱华、南北分裂之局,此乃顺天应人、光照千秋之壮举,非偏安一隅、苟且偷安之江东可比。末将心悦诚服,愿效死力!此番重任,陛下与尚书信重,托以腹心,末将若能得以前往,必当竭尽所能,演好这出戏,不负陛下与尚书重托!纵九死,亦不悔!”
他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这份表态,让冉闵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王猛补充道,细节至关重要:“慕容将军需牢记,取信桓温,非一日之功,需循序渐进。我已为你备好‘投名状’——部分我军无关紧要、或可随时更改的部署情报,以及一支由你‘旧部’和精心挑选的绝对忠诚的死士组成的‘辽东水师’。你需在‘遭遇’桓温军时,‘力战不屈’,展现出足够的价值,而后因‘内部倾轧’、‘不满待遇’、‘怀念故国’等原因,‘被迫’或‘心灰意冷’之下降吴。降吴之后,更要小心翼翼,逐步展现出欲借江东之力,复仇雪耻,乃至裂土封王的‘野心’,方能打消桓温疑虑,获得其重用。”
慕容恪认真聆听,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脑中,沉声道:“末将明白。示敌以弱,露敌以欲,动敌以利,方能取信。”
冉闵走到慕容恪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深沉如海:“慕容恪,朕将此惊天之事托付于你,亦是将我大魏国运,系于你身!成功之日,你当为首功!朕,在京口,备好庆功酒,等你捷报!”
末将,定不辱命!”慕容恪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军礼,甲叶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随后,王猛与冉闵、慕容恪以及少数几名核心参谋,围着沙盘进行了长达数个时辰的细致推演。从佯动部队的具体规模、舰船构成、行进路线、造势方法(鼓角旌旗、炊烟灶数),到慕容恪“投降”的最佳时机、方式、与桓温初次接触的说辞,再到真实主力如何隐蔽、何时悄然东返、主攻点的最终选择与协同(最终定在京口对岸的燕子矶及下游另一处隐蔽地点),以及最后总攻时,慕容恪如何把握倒戈时机,如何配合主力里应外合,如何识别信号,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斟酌,推敲可能出现的意外,并制定数套应对方案。帅府内烛火再次亮起,映照着他们疲惫却兴奋的脸庞。
直到夜幕深沉,星斗满天,这场决定未来战局的宏大谋划才暂告一段落。弈局已然布定,只待棋子落下。京口的夜空,繁星点点,仿佛也在注视着这场即将上演的、足以欺骗天下的惊世骗局。一场旨在调动江东全部主力、最终直捣黄龙的战略大幕,在这七月初的夜晚,于北固山帅府内,悄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