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北固山指挥高台。
这里与采石矶那冲天火光、震天杀声、绝望混乱的地狱景象,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于两个世界的地方。高台之上,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浩荡东流、在秋日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长江,以及下游那隐约可见的、代表着战火与死亡的滚滚烟柱。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水汽和一丝隐约的焦糊味。
冉闵一身常服,并未披甲,静静地立在栏杆旁,身姿挺拔如松。江风拂动他玄色的衣袂,带来远方那闷雷般的、持续不断的炮火轰鸣与隐约可闻的喊杀声。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由快船送达的、墨迹未干的最前线军报,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或欣喜若狂的神色,只有一种如同深潭般的平静,以及一种执棋者俯瞰棋局走向终盘、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与淡漠。
王猛侍立在一旁,同样神色平静,如同古井无波。数月的呕心沥血,无数个日夜的推演谋划,无数次在细节上的纠结与完善,终于在这一刻,化为了现实战场上那摧枯拉朽、按预定剧本进行的胜利。他的眼神深邃,仿佛已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景略,冉闵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西方,那是采石矶的方向,尽管相隔百里,但那边的“热闹”似乎尽在他的感知之中,“西线,慕容恪那边,有最新的消息了么?”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回陛下,王猛微微躬身,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刚刚接到慕容恪将军通过鹞鹰传来的密信。信中所言甚简,只有十二个字:‘鱼已入网,刀已见血,西线之敌,退路已断,混乱不堪,可为砧上之肉。’”
冉闵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并非喜悦,更像是一种对完美执行计划的认可:“慕容恪,果然没有辜负朕之期望,亦没有辜负景略你的识人之明。此子胆大心细,沉稳果决,临机应变能力极佳,是个人才。”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于对值得关注的对手的感慨,“说起来,江东倒也不全是庸才。至少,那个殷浩,还是看出了些门道,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王猛点头,脸上也露出一丝对“对手”能力的客观评价:“陛下明鉴。殷浩此人,确有其能,观察入微,非是庸碌之辈。前番江上浮尸,朝向一致,尽皆面朝下游,此破绽虽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被他一眼看穿,并当场提出质疑。若非桓温刚愎自用,骄矜自大,被‘胜利’冲昏头脑,众将亦多懈怠盲从,沉浸于虚幻战果,我计纵然精妙,也未必能如此顺利,毫无阻碍地进行到底。”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对命运巧合与人性弱点的洞悉。
是啊,冉闵转过身,看向王猛,眼中带着一丝棋逢对手(尽管这对手未能改变大局)的赞赏,“殷浩……他当时定然心生疑虑,百思不得其解,那些‘阵亡’的魏军士卒,为何如此整齐划一地顺流而下?姿态为何如此相似?只因它们本就不是真正的尸体,而是从上游,从朕这京口大营,一路精心投放下去的。以草为人,覆以旧袍,内塞石块略增重量,顺流而下,至采石矶江段,正可营造出上游激战、尸横遍江、我军伤亡惨重的逼真假象,以此进一步佐证西线主攻的谎言,麻痹桓温。此等细节,殷浩注意到了,其眼光可谓毒辣。可惜,可惜啊……”他连道两声可惜,不知是可惜殷浩的才能未能施展,还是可惜桓温未能听其忠言。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透彻。仿佛整个江东,连同其将领的才能、局限与性格弱点,都早已在他与王猛那无形的棋盘之上,被算计得清清楚楚,拿捏得恰到好处。
此非殷浩之过,实乃桓温之失,亦是江东气数已尽、积重难返之兆。”王猛补充道,语气如同在做最后的总结,“为帅者,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桓温其人,刚愎自用,急于凭借军功巩固权位,又逢‘大捷’假象冲昏头脑,焉能不败?此役之后,江东精锐尽丧于西线,建康门户洞开,再无可用之兵,亦难有擎天之柱。建康,已是我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善!”冉闵目光锐利,如同终于要落下最后一子的棋手,“一局终了,胜负已分。传令慕容翰,不必再惜力,不必再保留,全军压上,全力猛攻!朕要在今日,在这重阳节尚未过去之时,收到他兵临建康城下、完成合围的捷报!同时,告诉慕容恪,稳住西线,困住桓温残部,不必急于全歼,待朕解决了建康,再回头慢慢收拾他。江东这盘棋,该收盘了。”
臣,遵旨!”王猛肃然应道,转身便要去传达命令。
棋手之问,问的是对手,问的是细节,问的是这天下大势,问的是人心向背。冉闵与王猛,这一对君臣,以万里江山为棋盘,以百万军民为棋子,以长江天堑为楚河汉界,下了一盘惊天动地、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棋。而殷浩,作为对方棋盘中一个难得清醒却无力回天、其谏言如石沉大海的棋子,其敏锐的观察和孤独的坚持,反而更衬托出执棋者算计之深、布局之妙、对人性把握之准。
此刻,京口高台之上,风轻云淡,秋高气爽。但所有人都知道,江东的天,已经彻底变了。一场最终席卷一切、奠定乾坤的风暴,正以建康为中心,猛烈地爆发开来。而这风暴的源头,正是这高台上平静矗立、如同神只般俯瞰众生的二人。棋局已定,只待那最后的捷报,为这盘大棋,画上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