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年初夏的米脂黄土塬,恰似一幅被岁月浸染的古老卷轴,在陕北的苍穹下缓缓铺展。这个时节,春寒已悄然褪去,暑气尚未涌动,黄土高原特有的苍茫与新生交织成一幅浑厚而鲜活的初夏长卷。。
塬顶的黄土在阳光下泛着暖融融的金黄,沟壑纵横的坡地上,麦浪正由青转黄,像铺展的绒毯,在微风中泛起层层涟漪。
远处的梯田顺着山势盘旋而上,层层叠叠,田埂边偶尔可见几株野生的沙柳或柠条,嫩绿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为这单调的黄土色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机。
晨光初照时,李家沟土崖的窑洞便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阎解娣裹紧蓝布衫,推开窑门,晨雾中还带着一丝凉意。她缩了缩脖子,又把蓝布衫裹紧些。
窑洞顶上的野枣树正抽新芽,叶尖儿挂着晨露,在风里轻轻摇晃,远处已有老乡在地里忙活了。
“解娣老师,今儿个教啥新字呀?”石碾子旁蹲着个穿羊皮袄的娃子,鼻尖沾着黑灰,是二牛家的小子铁蛋。他啃着半块玉米面馍,是边啃边问。
“今儿个教李太白的《静夜思》。” 阎解娣蹲下来,用树枝在黄土地上画了个字。“咱们先认认字。你们瞅,这横竖撇捺像不像月牙儿?”
娃子们哄地笑了,有的把手指头弯成月牙儿比划,有的干脆跑到枣树底下,拽着根树枝当笔画。阎解娣正要开口教娃子,就听得坡下传来了一阵的喊声。
解娣---解娣---,是生产队的王队长,裹着件黑棉袄,腰间别着旱烟袋,正往坡上爬。他脚上蹬着千层底布鞋,鞋尖沾着黄土,走起路来的响。
老王叔,啥事?阎解娣迎了过去。老根叔掏出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后晌要往地里送粪,你带着娃子们先回窑洞,别在坡上耍。他瞥了眼铁蛋手里的馍,你娃又偷吃你家馍?小心你娘拿笤帚疙瘩抽你!
“才不咧!” 铁蛋缩了缩脖子,把馍往身后藏。
“孩子们,咱都回窑洞,先背诗儿!” 阎解娣笑着应了,转身招呼娃子们。“床前明月光,跟着我念!”
娃子们叽叽喳喳跟着念,声音歪歪扭扭,倒像极了信天游的转音。
铁蛋突然扯着嗓子喊,疑是地上霜!解娣惊喜地拍手:铁蛋念得对!就是疑是地上霜
窑洞前支了块木板当黑板,阎解娣用红土写了静夜思三个字。
娃子们围成半圆,有的蹲着,有的坐着。阎解娣抬头望见远处的梯田,麦浪正由青转黄,像铺展的绒毯。
日头偏西的时候,阎解旷背着药篓子从后山回来。他裤脚还沾着草籽,额角上挂着汗珠,手里拿了一把的黄芩。
“解娣你看,今儿发现了一片的黄芩,采了小半筐。” 阎解旷高兴的将背篓卸了下来。“老羊倌说这药能治咳嗽。”
“正好,翠莲她娘咳嗽得厉害。” 阎解娣接过哥哥的药篓子,闻到淡淡的草药香。“明儿个给她送些过去。”
“阎解叔,解娣姑。”正说着,棒梗挎着个黄书包从曹家集的方向过来了。他穿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肩上搭着条汗巾,肩上扛了个棍子。
棒梗,又去哪儿耍了啊?阎解旷打趣道。“包里装的什么啊?”
“曹家集后山摘酸枣去咧!” 棒梗把棍子往地上一撂,抹了把汗。“老根叔说这酸枣能换工分,我摘了两筐,这不给你们送点尝尝。”
阎解娣接过黄书包,红彤彤的酸枣像玛瑙似的。捡起一颗咬了口,酸得直皱眉头:真酸!不过能换工分就好。
“晚上就在这吧?” 阎解旷拍了拍棒梗的肩膀,从曹家集过来送酸枣,也是有心了。
“嘿嘿!” 棒梗一乐。“我和老根叔请过假了,说来李家沟看我叔和姑的。”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土崖下的窑洞里飘起了饭菜香。阎解旷从小柜子里面摸出了藏着的酒葫芦,这还是他之前跑后山找羊倌老张头磨来的。
“小北京儿,这酒可是用山葡萄酿的,劲儿大着咧!” 老张头蹲在石头上抽旱烟,眯眼瞅着他。“别让你妹儿喝了直喊头疼。”
棒梗蹲在灶前拉风箱,帮忙烧火。火苗子忽明忽暗地映着他汗津津的脸。他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柏树枝,“劈里啪啦“的直响。
阎解娣准备了洋芋擦擦,锅里这会儿正“咕嘟咕嘟“的炖着酸白菜汤。
“解娣姑,多搁点辣子!” 棒梗一边烧火一边大声的说道。
“你小子嘴倒刁,今儿可没二锅头啊!“阎解娣从陶罐里舀了勺红辣椒酱,” 就着山葡萄烧也得喝出老北京的味儿!“
说话间,她把切得细细的的腌萝卜码在蓝边瓷盘子里面,又往茄子炒“和菜”里撒了一把刚摘回来的野葱花。
阎解旷拎着酒葫芦进来的时候,正撞见棒梗在拿灶台上的烤土豆。那土豆烤得金黄,表皮还沾着柴火灰,棒梗烫得直甩手却舍不得扔下。
“你个臭小子!“阎解旷笑骂着拍掉他手上的灰,转身从陶罐里舀出三碗鸡蛋汤。
三人围坐在炕桌前面,油灯在风里轻轻的摇晃着。阎解娣把最后一道洋芋擦擦端上桌的时候,棒梗突然愣住了。
酸白菜,腌萝卜,豆角炒和菜里混着茄子丝和肉末,鸡蛋汤,外加一葫芦的山葡萄烧。
“我的乖乖!”棒梗喉头动了动,“到了米脂,我就没吃过像样的饭菜,太丰盛了!”
“解旷叔,这酒比老北京的二锅头还够劲!” 阎解旷先给棒梗斟了半碗,棒梗端起酒碗,先敬了阎解旷。山葡萄烧入口绵软,后劲却像团火窜上喉头,烧得棒梗直咂嘴。
“解娣姑,你这手艺要是开个饭馆,准保天天排大队!“棒梗又转向阎解娣夸赞道。
“咱今儿就图个痛快!“阎解旷抿了口酒,辣得直咂嘴却笑得开怀。” 老羊倌说这酒能驱寒,咱们插队在米脂,虽说辛苦,可日子还得过下去!“
阎解娣夹了筷子酸白菜放进他碗里,“少贫嘴,多吃菜!”
三个人说来说去,话头便绕到了米脂的传说上。
“你们听没听说过,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句话?“阎解娣的指尖在炕桌上画着小圈圈。” 我听这里的老辈人说,貂蝉就是咱米脂人。“
“传说还有一口水井,如今还在城隍庙后头。“阎解旷也听人念叨过。“井沿上的刻痕都是她,就是貂蝉当年留下的。”
“真的假的?” 棒梗咬着一个酸枣直咂嘴,“那井水现在还能喝不?”
“喝啥啊,咱都没见过。” 阎解旷摇头笑,“传说罢了!”
山葡萄烧的酒香混着饭菜香,在窑洞里漫开。三人碰碗笑谈,窗外的黄土塬在暮色中渐渐隐去轮廓,只余下远处梯田里麦浪的沙沙声,和窑洞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在初夏的风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