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年深秋的四九城,西风卷着枯叶扫过南锣鼓巷供销社门前的青石板。贾东旭的修鞋摊就支在供销社门口的廊下。
他坐在特制的矮凳上,此刻,他正用磨得发亮的锥子戳着鞋帮,忽然瞥见邮递员小龚骑着二八杠自行车停在了供销社门口。
“贾师傅!陕北棒梗来的信!”邮递员从邮包里掏出一封牛皮纸信封,左上角父亲贾东旭先生大人亲启几个字在秋阳下泛着微光,右下角儿子贾梗缄。
贾东旭的手突然颤抖起来,锥子“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信封里滑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棒梗穿着藏蓝中山装,身边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两人身后是黄土高原的窑洞,红布背景上“革命伴侣”四个字刺得他眼眶发酸。
贾东旭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这才敢仔细端详那张照片。
照片里棒梗的眉眼还是记忆中那般清瘦,只是多了几分陕北风沙打磨出的棱角,那姑娘羊角辫上扎着的红头绳,在黄土高原的阳光下红得扎眼。
东旭,您这儿有喜事啦?隔壁卖烤白薯的王婶端着搪瓷缸凑过来。
是,是棒梗在陕北成了家。贾东旭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高兴地是儿子结婚了,儿媳妇看上去也是漂亮,可是想到那儿是陕北,那么自己儿子还会回来吗?
王婶正要细问,秦淮茹提着铝饭盒从巷尾转来,网兜提手在风里晃荡。
“淮茹来啦?”王婶眼尖,一眼瞧见了秦淮茹便笑着打招呼,“你儿子棒梗在陕北成了家,东旭正高兴着呢!”
秦淮茹的脚步一下就是一个踉跄,手心里抓紧了铝饭盒网兜的提手。她过来就盼着能跟东旭念叨念叨儿子的近况。
可这会儿听见“陕北成了家”几个字,心里突然像压了块大石头,沉得喘不过气。
“淮茹,快来瞧瞧。”贾东旭见媳妇过来,露出了一个笑脸,忙不迭地举起照片,“这是棒梗跟媳妇小翠,瞧这红头绳多喜庆!”
秦淮茹凑过去,目光刚触到照片上那抹扎眼的红,眼睛一酸,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
她想起前儿个在胡同口遇见何大江家的大闺女,人家周佳玉穿着列宁装,戴着金丝眼镜,在北大图书馆里当老师,那才叫体面人家。
可自个儿儿子倒好,偏生在米脂娶了个农村姑娘。
“小翠是根叔的闺女,在曹家集这些年对棒梗挺好。”贾东旭见秦淮茹脸色不对,便把信里的内容告诉她,“棒梗说了,等开春了,就带儿媳妇回来见见家里人。”
“见见家里人?”秦淮茹觉得自己心里满腹的委屈,把铝饭盒重重的往摊子上一放,“东旭,你这个做父亲的,倒是想得开?”
“咱家棒梗可是知青,是文化人。怎么就配了个农村姑娘?” 秦淮茹这一刻感觉天都塌了。“你说这往后,他还能回城吗?不就成了农村人了?”
供销社门口的几个老街坊都伸长了脖子瞧热闹。
王婶端着搪瓷缸退到了墙根,朝卖糖炒栗子的老张头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噤了声。
贾东旭被抢白得说不出话,低头搓着锥子柄,想起棒梗走那年,绿书包背在肩上,站在胡同口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如今倒是在黄土地扎了根,还娶了媳妇。
你这是嫌贫爱富!他突然抬头,声音里带着几分火气,咱当年不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小翠虽是农村姑娘,可知道心疼人!
秦淮茹的眼泪就没停过,她心里头堵着这口气,怎么的也咽不下去。
“我图我儿子回城!” 秦淮茹突然扯下头上的蓝布围巾,露出鬓角几缕白发,“娶个城里的姑娘,就像老何家的大闺女周佳玉一样就行,她才配得上棒梗!”
“这秦淮茹,她还真的敢想啊?”供销社内,秦京茹拿着肥皂已经傻了,于莉更是张大了嘴巴,两人耳尖竖得像收音机的天线一样。
我的亲姐姐哟,她这是没睡醒啊!秦京茹看到屋子里面一圈人看自己的表情,知道老贾家这下子就要扬名南锣鼓了,这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的?
“我小叔是街道办的主任,处长级别的人。” 秦京茹尴尬的一笑,手指朝供销社外头比划,“更不要说小婶了,那也是东城区政府里面的干部。”
“这个秦淮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于莉可就直接多了,“棒梗在陕北插队几年了,回城指标比供销社的糖还紧俏。这个我还能不清楚?”
于莉说这个没人反对,自己的小叔子,小姑子也是立功,表现有优异才回来的,这里面还有何大江的帮忙,你凭什么啊?
“周佳玉那是什么人?” 于莉尽管也羡慕,但是并不嫉妒,反而挺感激何家的,“大学生,北大图书馆的老师,她还真的不要脸了。”
玻璃窗外,秦淮茹的蓝布围巾在风里翻卷,像片即将被吹走的枯叶。她正和贾东旭争得面红耳赤,完全没注意到供销社里的窃窃私语。
“农村姑娘咋啦?” 贾东旭的锥子在鞋帮上戳出好几个洞,他冷冷的说道,“当年你嫁给我的时候,不也是从农村来的?”
这话像根针,扎得秦淮茹心疼。如今儿子要走她的老路,她却不肯了。凭什么棒梗不能像何大江家的闺女那样,找个有文化的城里姑娘?
东旭,你是糊涂油蒙了心!秦淮茹满脸的愤怒,你忘了棒梗在陕北受的苦?窑洞漏风,粮票不够,现在倒好,直接在农村安了家!
供销社外的西风更紧了,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秦淮茹的脚边。她抹着眼泪转身要走,却被隔壁裁缝铺的李婶子拽住袖子。
“淮茹啊,不是我说你,棒梗娶了媳妇是喜事,你倒哭得跟送葬似的。” 李婶子可是口直心快的,她看见秦淮茹有点不讲理的样子,心里觉得不舒服。
婶子,您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秦淮茹猛地抽回手,“我那会儿是图东旭他人好。”
“可棒梗不一样!他是知青,是文化人。” 秦淮茹还在坚持自己的观点,您瞧瞧照片里面,他穿的可是是中山装,棒梗是去接受再教育的,不是去当农民的!
“哈哈哈!” 供销社内突然爆发出一阵的哄笑。秦京茹的手指差点把包装纸戳破了,于莉和边上的人笑得已经快岔气了。
“我说秦淮茹,你可别学那‘丢了西瓜捡芝麻’的蠢事。”人群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棒梗能在黄土地里扎下根,还能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这比什么回城指标都强!”
“唉!”秦淮茹看了一眼四周的邻居,痛苦的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