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赦从洗漱间出来时，已恢复了八九成往日的样子。墨色的常服一丝不苟，湿漉的黑发被随意向后梳拢，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深邃的眼眸，只是那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疲惫，以及某种……审视自身般的沉默。
他没有看温眠，径直走向悬浮的光屏，开始处理那被推迟了两小时的政务。他的效率依旧高得惊人，指令下达清晰果断，仿佛昨夜那个在崩溃边缘蜷缩、依赖着一个拥抱的男人只是一场幻影。
但温眠知道，那不是幻影。
她安静地坐在休息区，没有打扰他，只是偶尔抬眼望去，能捕捉到一些细微的不同。
他批阅文件时，指尖在光屏上滑动的速度，偶尔会有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凝滞，尤其是在涉及到某些关于“低效人口安置”或“非最优基因序列处理”的议案时。他的目光会在那些冰冷的词汇上多停留零点几秒，眉心的褶皱会加深一分，然后才会落下批示。
他听取边境汇报时，当军官再次用毫无波动的语气汇报镇压成果和“净化”数字时，他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敲击座椅扶手，那节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这些变化极其细微，若非温眠与他在这咫尺空间内朝夕相对，几乎无法察觉。它们像初春冰原上第一道细微的裂痕，预示着深藏其下的、正在缓慢苏醒的生机。
中午，侍从送来了午餐。依旧是按照最高标准配置的营养餐，精确计算了卡路里和各类元素。
君无赦坐在餐桌主位，示意温眠在对面坐下。
用餐过程很安静，只有银质餐具偶尔碰触盘子的细微声响。君无赦吃得很快，但动作依旧优雅，符合最严格的宫廷礼仪。
温眠小口吃着盘子里味道标准、却毫无惊喜的食物，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那边的餐盘，发现他几乎动也没动那碟被精心雕琢成花朵形状、据说能提供特定微量元素的凝胶点心。
她记得，之前几次共餐，他虽然不会表现出喜好，但通常会出于“不浪费资源”的效率原则，将分配的食物用完。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君无赦抬起眼。
温眠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切割着自己盘中的合成肉排。
“不合胃口？”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地响起。
温眠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他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没有，陛下。”
君无赦的视线在她几乎没怎么减少的餐盘上扫过，又落回她脸上，沉默了几秒，然后对侍立在一旁的侍从吩咐道：“撤下去。换一份。”
侍从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应道：“是，陛下。请问更换为什么规格？”
君无赦的目光再次转向温眠，这次带上了明确的询问。
温眠完全愣住了。他……在询问她的意见？
“我……都可以……”她有些无措。
君无赦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他微微蹙眉，像是在处理一个复杂的数据问题，然后对侍从报出了几个温眠从未听过的、似乎是古地球某种谷物和水果的名称。“按古籍记载的原始配方尝试复原，能量和营养元素用等效物补充。”
侍从领命而去。
温眠惊讶地看着他。他居然记得她之前偶然提过的、在古文献里看到的几种古地球常见食物？
新的餐点很快送来。虽然依旧是利用现代科技合成的产物，但外观和气味上，确实更接近温眠描述过的“米饭”和“水果”的形态，甚至带着一丝模拟的、温暖的谷物香气。
“试试。”君无赦言简意赅。
温眠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所谓的“米饭”送入口中。口感自然无法与真正的古地球作物相比，但比起之前那些标准化的营养膏和合成肉，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烟火气”。
“……很好。”她轻声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举动，但对他而言，这意味着他正在尝试跳出他那套绝对效率的框架，去“理解”甚至“满足”她的某种需求，哪怕这需求在他看来可能依然是“低效”的。
君无赦看着她脸上细微的、满足的表情，目光停留了片刻，然后什么也没说，重新低下头，开始食用他自己面前那份被更换过的、同样带有古地球风格的食物。他的动作依旧很快，但温眠注意到，他这次，吃完了所有的东西，包括那碟之前被忽略的“水果”。
下午，君无赦继续处理政务。但这一次，他主动开启了一个话题。
他将一份关于某个偏远星域因基因排斥反应导致农作物连续欠收、引发小规模饥荒的报告，投射到温眠也能看到的共享光屏上。
“古地球历史中，应对类似的大范围粮食短缺，有何非技术性手段？”他问，语气如同在咨询一位专家，虽然这位专家研究的领域在他看来曾是“无用之学”。
温眠压下心中的惊讶，认真思考起来。她走到光屏前，调取了自己记忆库中的相关知识。
“古地球时期，科技水平有限，更多依赖社会层面的调节。”她一边说，一边在光屏上勾勒出简单的示意图，“比如，建立更高效的物资调配系统，鼓励民间互助，开放国家储备粮仓，严格控制投机行为，有时甚至会暂时调整饮食结构，推广一些适应性强但可能口感较差的替代作物……”
她讲述着那些古老的智慧，没有复杂的数学模型，只有基于人性和社会运行规律的经验总结。
君无赦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落在她绘制的简单示意图和她认真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数据流似乎放缓了速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吸收新信息的专注。
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效率低下，且依赖个体自律，变量过多，不可控因素显着。”
果然，他还是会从效率和控制的角度来评判。
温眠点了点头，并不气馁：“是的，陛下。它们不完美，甚至充满漏洞。但在技术无法瞬间解决问题的过渡时期，这些‘低效’的方法，或许能维系最基本的社会稳定和……人心。”
她着重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君无赦沉默了片刻，手指在光屏上那象征着“民间互助”和“开放粮仓”的节点上轻轻敲击着。
“人心……”他低声重复，仿佛在权衡这两个字与“效率”之间的比重。
最终，他没有采纳她的任何具体建议，也没有完全否决。他只是将那份报告单独标记，备注了“多维度评估，加入社会稳定系数及潜在伦理风险变量重新演算”。
这对温眠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冰原之上，阳光似乎真的带来了一丝暖意。裂痕在扩大，融化虽缓慢，却已不可逆转。
他依然是他，那个理性的、追求效率的星际皇帝。但他开始允许一些“非理性”的变量进入他的决策视野，开始尝试理解那片被他忽略已久的、名为“人心”的领域。
而这一切变化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安静地坐在他寝宫一角，研究着“无用”历史，却一次次用最纯粹的“人性”叩击他心门的0%基因囚徒。
傍晚时分，当温眠正准备休息时，君无赦忽然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轻薄如纸、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金属片。
“这是什么？”温眠接过，疑惑地问。
“帝国最高图书馆，非机密区全权限访问密钥。”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手给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你那些古地球文献，这里应有尽有。”
温眠的手指猛地收紧，捏住了那片冰凉的金属。帝国最高图书馆！那是所有学者梦寐以求的知识殿堂！她之前连进入外围区域的资格都没有！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动，眼眶微微发热。“……谢谢您，陛下。”
君无赦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那如同星辰落入凡间般的璀璨，让他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他移开目光，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区，只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只是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