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盯着那道裂纹,黑线还在动。他想喊师父,可转头发现堂屋空了。九叔已经站在院里,背对着他,手按在桃木剑柄上。
风从镇口吹来,卷着尘土。几个身影踉跄走来,脚步虚浮,衣服破得像被狗啃过。走在前面的老头拄着拐,膝盖一歪一歪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九叔没动,只是把剑插进门前石缝。剑身晃了三下,发出低沉的嗡鸣。
老头扑通跪下,额头直接磕在地上。后面的人也跟着跪了一片,没人说话,只有喘气声和压抑的哭音。
林青快步上前想去扶人,老头却猛地往后缩,差点摔倒。其他人也都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手死死抠着裤管。
“别碰……我们脏。”老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九叔,再不来,任家镇就没人了。”
九叔站着没应,也没问。风吹起他袖口的补丁,露出半截旧符纸边角。
老头抬起脸,脸上全是灰,眼窝深陷。“东头废祠……住进来一个月了。要钱,不给就砸门。抓男人去山里挖石头,女的……女的晚上不敢出门。”
林青拳头攥紧,指甲掐进掌心。他刚学会怎么让松鼠信任自己,这些人却被当成牲口使唤。
“报官了吗?”他问。
老头苦笑一下,嘴角抽了抽。“差役三天来一趟,收完钱就走。前天李家小子反抗,腿被打断,现在躺屋里等死。”
林青喉咙发干。他想起昨天那只松鼠,只要一点点善意就会靠近。可这些人连求救都不敢大声。
九叔终于开口:“我不管阳间官司。”
老头身子一抖。
“但你们跪在这里,不是为了告状。”九叔目光扫过众人,“是来求活命的。”
他顿了顿,看向林青。“修道之人,若见恶不除,早晚心魔缠身。”
林青心头一震。他没等师父再说,抱拳低头:“弟子愿去。”
九叔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把符袋递过来。林青接过,沉得压手。里面除了黄符,还有几粒朱砂和一把小铜钉。
一行人往镇里走。路是土路,坑洼不平,两边房子歪歪斜斜,墙皮剥落。有户人家门板碎了半边,用草席勉强遮着。一个女人蹲在门口洗衣服,听见脚步声立刻抬头,看到是九叔,嘴唇动了动,又低下头继续搓。
林青注意到她手腕上有淤青。
走到街中段,一家杂货铺开着门。老板正在搬货,看见他们队伍,动作停了一下。等走近时,他突然冲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水。
“九叔!喝点水!”他说得急,声音发抖,“我……我不敢早说,怕他们知道是我通风报信。”
九叔接过碗,一口没喝,放在路边石头上。水面上漂着一点油花。
老板红了眼圈。“我侄子被抓走了,十五岁,还没长开。他们说送去矿上做苦力,去了就没回来过。”他咬着牙,“我知道您不管俗事,可这哪还是人干的事?”
林青看着那碗水,油花慢慢散开。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些人不敢让他碰——不是嫌脏,是怕连累他。
转过一条窄巷,地上有拖拽痕迹。泥土里嵌着半截布条,颜色鲜红,像是新撕下来的。林青蹲下看了眼,布料质地不错,不像穷人家的东西。
“那是王裁缝的女儿。”身后一个孩子小声说。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躲在墙角偷看,“她不肯交钱,他们把她拖到祠堂前打,然后关在里面。”
林青站起来,太阳穴突突跳。
九叔一直没说话,走到一处高坡停下。下面是镇东废祠,屋顶塌了一角,墙外堆着乱石。门口拴着两条狗,毛色发黑,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见有人来,狂吠不止。
“白天不敢靠近。”老头低声说,“夜里更不能去。他们放哨,拿着枪。”
林青眯眼看了看。祠堂窗户封死了,只留一条缝。门上有新锁链,铁环粗如拇指。
“你们平时怎么活?”他问。
“轮流送粮。”老头说,“每家每月两斗米,五文钱。不交的,第二天就出事。上个月赵家没凑够,第三天他家猪圈炸了,猪全死光,血流到街上。”
林青胃里一阵翻腾。
九叔转身看他:“怕吗?”
“怕。”林青说实话,“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
九叔嘴角动了动,没笑,也没批评。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贴在林青衣领内侧。“贴身带着,别弄丢。”
林青摸了摸那张符,温的,像是师父刚捂热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间塌了半边的房子,门口坐着个老太太,抱着孙子。孩子脸色发青,呼吸微弱。老太太看见九叔,挣扎着要起身,被林青按住了。
“病了多久?”
“三天……不吃不喝。”老太太眼泪掉下来,“大夫不敢来,药铺也不卖药给我们。”
林青蹲下检查,发现孩子脖子上有细小红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叮过。他翻开眼皮,瞳孔有些涣散。
“中毒?”他回头问九叔。
九叔看了一眼,摇头。“不是毒。是吓的。见过死人了。”
老太太呜咽起来。“前天夜里,他们杀了老张家的牛,当着全镇人的面剥皮。孩子看见了,当晚就开始发烧。”
林青手指收紧。他终于懂了什么叫民不聊生。这不是饿,不是穷,是活在恐惧里,连呼吸都要看别人脸色。
他们最后停在镇中心的井边。井台周围站了不少人,远远望着,不敢靠近。有个中年妇女抱着木盆,手一直在抖。
“九叔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想上前,又犹豫着停下。有个小孩挣脱母亲的手跑过来,仰头看着林青。
“哥哥,你能赶走坏人吗?”
林青愣住。他看着这张稚嫩的脸,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这么问过师父。
“我试试。”他说。
小孩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嘴。“我妈说你是神仙徒弟。”
林青没纠正。他不想打破这点希望。
九叔走到井边,从井绳上取下一小段麻绳。绳子上有暗褐色斑点,干了很久。
他捏了捏,凑近闻了一下,然后塞进符袋。
“今晚别回家。”他对镇民说,“去西头山神庙挤一挤。门别锁,窗留缝。”
“那……家里的东西?”有人颤声问。
“丢了就丢了。”九叔声音冷,“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陆续散开。动作迟缓,像背着重担。
林青跟在师父身边,一路没说话。等走到镇口,他才低声问:“我们现在动手吗?”
“不。”九叔摇头,“他们有枪,我们只有符。”
“那怎么办?”
“先查清楚。”九叔目光落在远处废祠,“三条狗,四个打手,一个主事的。我们得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换岗,几点睡觉,有没有后门。”
林青明白了。“我去打听。”
“你太显眼。”九叔说,“找个本地人帮忙。”
正说着,旁边柴堆后钻出个小女孩,七八岁模样,穿着补丁裙。她手里攥着半块饼,怯生生地递过来。
“给……给你们吃的。”
林青接过,发现饼是凉的,边缘发硬。他蹲下平视她。“你不怕吗?”
小女孩摇头。“我爹说,九叔是好人。”她顿了顿,“我知道祠堂后面有个洞,能看见里面。”
林青和九叔对视一眼。
“你进去过?”林青问。
“没有。”小女孩缩了缩脖子,“但我哥被抓进去那天,我看见他们从后墙抬了个箱子出来,埋在竹林。”
九叔眼神变了。“什么箱子?”
“木头的,很长,像装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