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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残云,战火未歇。扬子关外尘土飞扬,战马嘶鸣不止,残阳洒在血染的荒原上,映得整个战场宛如炼狱。忽然,一道寒光破空而至,犹如毒蛇出洞,电闪雷鸣之间,一件乌金利器从高处疾掠而下,直勾郑印。

“龟背驼龙爪”如影随形,瞬间缠住郑印肩背,肖引凤一拉缰绳,战马嘶鸣抬蹄而起,连人带爪将郑印从马背上生生拖落。郑印重重摔在地上,胸口一闷,尚未翻身,四面八方已扑上十余名南唐兵士,如饿狼扑兔般将他死死按倒。有人拧住他胳膊,有人迅速捆缚,麻绳紧勒,勒出血痕。郑印怒目圆睁,挣扎几下,却终究寡不敌众,动弹不得。

肖引凤收起飞爪,随手将其塞入豹皮囊中,神色冷然地扫视一圈战场,扬手一挥:“收兵,回城!”号角再响,南唐兵卒敲起得胜鼓,如潮水般涌向扬子关吊桥,尘土滚滚,战旗猎猎。

而此时,在离战场不远的一处树林里,一个年轻人正屏息凝神,蹲坐在一棵老榆树的高枝上,全神贯注地望着场中局势。当他亲眼看见肖引凤将郑印从马上拽下,惊怒交加,手上一滑,失了重心,只听“哎呀”一声惨叫,人已从树上跌落下来,屁股狠狠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坏了!郑印师兄被擒,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大祸!”他咬牙忍痛,翻身而起,顾不得拍身上的土,便朝树林外头冲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朝太原侯曹彬之子、镇国侯曹翰之侄曹金山。自幼随华山睡仙陈抟修道练武,天赋不凡,年少稳重。陈抟老祖弟子众多,郑印与曹金山同为门下,只不过三年前在曹家集短暂见过一面,自此未再相逢。郑印随师下山,奉命驰援寿州之后,陈抟老祖才开始亲授曹金山,指点武艺,密授兵法。

一年之后,陈抟见曹金山武艺日渐成熟,便命他下山历练:“师兄已在前线,正是你出山的时机,去吧,与他并肩战斗,建功立业,扬我陈门威名。”曹金山一听,欣然领命,带上干粮川资,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奔赴前线。

可惜初次离家,道路不熟。他本应直奔寿州,却在扬子关外走岔了路。那日午后,他在小镇饭棚落脚,恰巧与郑印擦肩而过。郑印正出饭铺,神情匆匆,盔甲鲜亮,虎背熊腰,比三年前壮实了不少。曹金山擦身而过时隐隐觉得眼熟,却一时未敢认出。

等他坐下点菜,脑海中反复琢磨那个身影,越想越觉蹊跷。他心思细腻,当即掀帘走出饭铺,四下找寻郑印踪影,顺着路往扬子关方向追去。他骑马靠近关前,见对方正在叫阵,不敢靠得太近,只得弃马爬上一棵树,想居高临下看个究竟。正值肖引凤带兵出城,双方对阵互报姓名,这才证实心中猜测:来者正是三年前的师兄郑印!

“他这是误入战地了啊!”曹金山心里一沉,后悔莫及:“若我早一步认出他,就该拦住他,不让他涉险。”心头正急,那边厢两将已然动手。曹金山全神贯注,心头怦怦乱跳,却不敢出手相助,只盼郑印能全身而退。

未曾想,战况突变,肖引凤出爪如电,转瞬之间将郑印擒下。曹金山目眦欲裂,猛地从树上滑落,痛呼一声跌在地上。他强忍剧痛,挣扎着起身奔出林外,却在边缘处停住了脚步。

前方,肖引凤已率兵押着郑印上了吊桥,正朝扬子关大门而去。吊桥铿锵作响,兵甲如林,敌军如潮。曹金山怒火中烧,却清楚自己孤身一人,贸然冲出无异自投罗网。“就我这点人马,打得过几百南唐兵?别说救人,自己都保不住!”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林边,身后是风吹落叶,耳边却只剩下脚步远去的回响。他看着郑印被押上吊桥,一步步走远,身影在旌旗与尘土间被吞没,像被关进了一个无声的深渊。他想冲出去,但双腿仿佛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站着,心里像塞了一块炽热的铁,烫得他呼吸都发紧。

他无奈转身,退回树林,沉沉坐在树根下,眉头紧锁。空气中仍残留着硝烟的味道,树林中蝉鸣聒噪,他却仿佛置身冰窟,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郑印被擒时的画面。

“师兄陷入敌城,怕是凶多吉少。”他低声自语,声音哽咽而坚定,“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也得救他出来。就算他已经遭难,我也要带他尸首回家;若有仇人害他,我一定斩草除根!”

夜风渐起,远处城楼上灯火通明,旌旗猎猎,守军林立,箭楼上的巡逻兵来回踱步,目光如鹰,稍有异动即刻警觉。曹金山悄然出林,牵马缓行,绕至北门方向,只见吊桥高悬,门扉紧闭,四周守兵甲胄齐整、长矛森立,根本无从潜入。

他再绕到西门,情况亦然,城门如铁铸般闭死,城头鼓角未停,号旗翻飞,巡弋兵影如织,连根老鼠都难以爬进去。他咬牙再转南门,那是一条山道,沿山而建,道路狭窄崎岖,两侧荆棘丛生,几乎看不清通向何方。他走了许久,荒草遮道,野风呼啸,竟连个问路的人影都找不到。

由于唐宋大战正酣,战火绵延,扬子关周边百姓或迁入城中避难,或远走他乡,山岭之间已空无一人。道路荒废,村落凋敝,曹金山一路找不到人家问路,只能由着本能摸索前行。山势愈走愈险,风景也愈发陌生。他渐渐进入一片无人涉足的荒山,脚下路越来越不好走,眼前密林高耸,杂草如墙,道旁尽是崖壁与乱石,路的尽头似乎通向一片绝地。

山风穿林而过,卷起枯叶沙沙作响,寒意如刀,贴着皮肤刮来。林中隐约传出不知名野兽的低鸣,时断时续,似远似近,令人毛骨悚然。战马早已不堪其负,蹄下是松动的碎石与苔藓泥地,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曹金山干脆下马,牵缰前行。坡太陡了,马匹爬不上去,他便低身弓腰,从后推马;泥泞中,一个人像是驮着一头牛在走。他自嘲地想:别人是人骑马,我这是马骑人了。

满头汗水流进眼中,火辣辣地刺疼。他累得肩酸腿软,衣裳早已湿透,却不敢耽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找出路,尽早进城救师兄郑印。此刻他像困兽一般,在这无边的山野中摸索前行,心急如焚,却只能硬顶着前走。

正走得心烦意乱时,山谷忽然传来一阵人的喊叫声:“在这儿呢!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声音忽远忽近,在群山之间来回碰撞,混乱得听不出是从哪边传来的。曹金山一怔,心中一紧:这是在喊谁?抓人?是冲我来的?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望向四周,却见不到半个人影。正疑惑间,又听见马蹄声由远而近,“哒哒哒哒”,夹杂着喊声愈发紧迫。他侧耳分辨,总算听明白了,是从上方传来的。

他抬头望去,前方是百丈高的悬崖,岩壁陡峭,荆棘盘绕,根本无法攀登。呼喊声正是从崖顶上传来。他还在犹豫时,头顶忽然传来“咔啦”“咕噜噜”几声异响,几块碎石轰然坠落,其中两块就落在他脚边,石屑飞溅,差点砸中脑袋。曹金山一激灵,背脊冒出冷汗,本能地往旁一闪,刚站稳,就听得一声沉重的撞击竟然有人从崖顶滚落下来!

他一惊,眼看那人从高处翻滚而下,撞断几棵树枝,身形如麻袋一样翻飞而坠。那悬崖少说也有三四十丈高,下面尽是石头,若是砸实了,非得粉身碎骨不可。

他脚下一动,却又收住。是敌是友,不得而知,贸然搭救,万一是敌军,岂不是自投罗网?可他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见死不救,算什么江湖人!

来不及多想,他顺势一滚倒地,抱头蜷身,用身体往山沟中滚去,口鼻被尘土堵得发闷,额头被尖石划破,火辣辣地疼。等他滚到崖底站起来时,那人已落到眼前。

他知道不能硬接,陈抟老祖曾教过他,从高处坠落之人冲力极强,千万不能正面去接,要借势卸力。于是他斜身用臂一推,把来人引向旁侧的一片草丛。

那人“砰”的一声跌在厚草中,虽然撞得沉闷,但比直接落在石头上强了百倍。曹金山快步奔过去查看,只见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身材不高,满脸尘土和血污,红脸膛上挂着几道淤青,颧骨还被划破一道长口子,手臂衣袖撕裂,露出一道道血痕,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还有一口气,只是已经昏迷。

曹金山扶着他坐好,伸手探了探脉搏,又检查了呼吸,松了口气,暗道:“命还在,皮外伤多,没伤要害。”

他目光下移,发现这人衣着讲究,外罩绸袍,内里细缎,腰间佩玉,手腕戴镯,分明是富贵人家出身。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从山上滚下来?还被人追着喊“抓住他”?到底是遭人暗害,还是自己做了什么事?

他正纳闷,远处山顶传来几声模糊的呼喊,随后再无动静。风吹过山林,带起崖壁上几缕残响,仿佛一切又归于寂静。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又为何会从悬崖之巅跌落下来,险些丧命?

这一切,眼下虽无人作答,但答案其实并不复杂此人,正是扬子关副元帅郁文的独子,郁金豹。

郁文年逾半百,膝下独生一子一女。长女郁生香武艺出众,性情果敢,是城中人人敬畏的巾帼女将。至于这个郁金豹,却是另一番景象:从小娇生惯养,玩世不恭,家中权贵无数,没吃过苦,也不肯练功,字认不了几篇,刀也耍不成几招,偏偏仗着身份四处招摇。喝酒打猎,交友无度,是他生活的全部。他父亲郁文虽是军中名将,但对这个独子也只能摇头叹息,严不得,管不住。

郁母却视他如宝:“咱就这么一个儿子,别人还得求着才能有,你急什么?肖元帅、花副帅只有闺女还没儿子呢,咱可是天大的福气!”她甚至觉得儿子头上长虱子都是高贵的。郁文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胡闹。

这几日战事吃紧,扬子关内外人心俱焦。花解玉败回城中,军情未稳;肖引凤命人加固城防,肖元帅更是下令:四门紧闭,军民一律不得随意出入。除非手持元帅亲令,否则斩立决。

郁金豹却偏偏憋不住。三天没出城,憋得胸口发闷,早把那些军令当耳边风。他是副元帅郁文的独子,自小养尊处优,惯得没人敢拦。今日天光微好,他心血来潮,披挂轻甲,带上二十多个家将,骑马来到南门,打算出城狩猎。

“开门!”他在马上喝道。

守备一见是郁少爷,心中犯难。军令如山,可这位爷的身份又谁敢得罪?他咬了咬牙,正要解释几句,郁金豹已不耐烦地一甩鞭子:“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我出去透口气,还要你禀报?”

守备只得硬着头皮吩咐开门。

就在这时,一声冷喝从后传来:“且慢!”

郁金豹回头一看,是花庆祥手下的巡城参将彭虎。彭虎身材高壮,眼神如刀,今日奉命巡防,正好撞见郁金豹出门。他见这少爷无令叫城,心头一紧,疾步上前:“郁少爷,请留步。如今关外鏖战未歇,元帅有令,四门严禁出入。若要出城,得有军令令箭。”

“军令?”郁金豹嗤笑,眼神里满是不屑,“我去打猎,不是打仗,要什么令箭?”

“军情危急,哪怕是探亲访友,也要持令而行。”彭虎沉声道,“您是元帅公子,更该以身作则。”

郁金豹冷笑一声:“我爹是元帅,我出个城还得拿他批文?你一个小参将,也敢在我面前摆官威?这扬子关是我家的地盘,你算什么东西?”

彭虎脸色一沉,还想再言,郁金豹已策马向前。家将们纷纷跟上,嘴里嘻嘻哈哈地取笑彭虎:“彭大将军,您官不小啊,说话一套一套的,就是没人听。少爷出去打猎,轮不到你操心。”

彭虎气得脸都发青,只能目送他们出城,心中暗恨:“元帅的儿子,也不能违军令!我得禀报花元帅!”

而此时,郁金豹早已出了南门,风一吹,他只觉胸口畅快。阳光在盔甲上闪着亮光,山风扑面,战马四蹄翻飞,他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行了三十多里地,他们来到一处半山坡。此地山势宽缓,草木丰茂,群山相连,是天然的猎场。郁金豹心中一喜,扬鞭命令:“就这儿,围场!”

二十多名家将应声散开,举旗呼哨,驱赶山鸡野兔。喧闹声惊动山林,片刻间,几只野兔、山鸡纷纷窜出。郁金豹兴致大起,接连射中几只,笑得合不拢嘴。

正在兴头上,忽见一抹红影闪过,竟是一只野狐狸从石后跃出。狐狸毛色鲜亮,眼神机警,似乎并不怕人。郁金豹喝道:“好畜生!”拉弓搭箭,“嗖”地一声射出。

狐狸动作极快,箭离弦时,它身子一歪,轻巧地避开,反倒停在前方不远处,回头望他一眼。那目光灵动,竟像在嘲笑。

郁金豹火气上来。方才彭虎的拦阻已叫他心中窝火,如今连一只畜生也敢戏弄他,他恨得牙痒痒:“今天非把你射死不可!”

他连发三箭,箭无虚发,却仍没中。狐狸几次三番地停步回头,反倒像故意引他往山顶跑。郁金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越追越不甘心,心中暗骂:“好个妖物,竟敢捉弄我!”

家将们在后高喊:“少爷,前面是险坡!”郁金豹哪听得进去?他早被怒气冲昏了头,提着弯弓快步追上山顶。

此地名叫“半面坡”,南侧山路尚平缓可行,北面却是陡崖,直插百丈深渊。那只狐狸就在崖边兜圈,尾巴一甩一甩,灵巧得像在挑衅。

郁金豹怒极,跨上乱石,举弓欲射。就在他拉弓的一瞬间,脚下的石块突然松动。“咔”一声脆响,那块被山雨冲刷多年的岩石失去支撑,带着碎石“哗啦啦”滚下山崖。

他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衡,整个人腾空而起。

那一刹那,天地倒转,耳边的风像刀一样割脸。他本能地伸手去抓,指尖却什么都没碰到。崖壁粗糙的石面刮破了他的手臂,鲜血顺着风溅开。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就在他即将撞向乱石堆时,一股外力忽然从侧面推来,带着奇异的力道,将他往旁边一甩。那股力不重,却恰到好处,卸去了下坠的冲势。

他翻滚着坠入草丛,“砰”的一声,闷响震起尘土。剧痛从四肢传来,但他没有失去意识他还活着。

崖顶上,家人们全吓傻了。

“少爷!”他们的喊声回荡在山谷,带着惊慌和绝望。好半天,一个家将颤声喊道:“快下去看看,少爷要是没气儿,咱都得陪葬!”

他们手忙脚乱地沿着山环小路下去。

而在山下,曹金山正俯身守在郁金豹身旁,替他擦去脸上的尘土与血迹。方才他在山脚听见呼喊,抬头望见有人坠崖,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用陈抟老祖教过的卸力法救下此人。

片刻后,他摸了摸郁金豹的胸口还有呼吸。

家人们从山道拐下,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又惊又喜:“那位大哥!咱家少爷……还有气儿吗?”

曹金山抬起头,淡声道:“有气,死不了。”

这话让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郁金豹缓缓醒来,视线模糊中只见蓝天在头顶晃动,空气中混着血腥与草腥。他浑身疼得像被碾过,艰难地转头,看到一个满身尘土的陌生青年正蹲在身旁。

“你是谁?”他沙哑着声音问,“我……这是在哪儿?”

曹金山目光平静,语气淡然:“你从山崖上摔下来,是我看见推了你一把,才没摔死。你现在还能动吗?”

浓林深处,光线昏暗,只有枝叶间洒下些微天光,照亮那张刚苏醒的脸。

郁金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枝影婆娑和一个陌生却冷静的身影。他意识朦胧,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发干,身体的疼痛像是从骨缝里生出来的。他努力眨了眨眼睛,看清了身旁的人。

那人正在替他处理伤口,动作干净利落,神情沉稳。

郁金豹喃喃开口:“是你……救了我?”

那人头也不抬:“碰上了,哪能见死不救。”

郁金豹眼眶泛红,声音低哑:“多谢救命之恩。我身子不便,不能行礼,只能记你这份情。”

那人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望着他,语气平静而淡漠:“不必客气。你怎么会从悬崖上掉下来?”

郁金豹叹了口气,将自己出城打猎、追兽不慎失足坠崖的经过一一道来。

说到一半,对方的神色突然变了眼神里闪过一抹寒光,随即压了下去。

曹金山站起身,背过身去,神情渐渐冷凝。

原来是他,扬子关副元帅郁文的儿子。那个派兵围困师兄郑印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这个人之子。

真是讽刺。

他救的,不是无名之人,而是仇敌之子。一个该摔死在悬崖上的少爷命大不死,却撞进了他手里。

一念之间,杀意陡升。

杀了他,报仇雪恨;但接着,他冷静下来。

杀了郁金豹,也许痛快,却得不到任何情报。师兄郑印的生死成谜,扬子关兵力未知,他若就此动手,不过是解一时之气。况且,这个半死不活的少爷,他能藏在哪里?拖着他,只会碍手碍脚。真要押去换人,若城中拒绝交换,岂不更尴尬?更何况师兄若早已遇害,那这笔账,杀一个郁金豹远远不够。

他在林中来回踱步,山风掠过枝头,带起树叶簌簌作响。冷静之下,一个念头浮现心头:不如将计就计。

既然郁金豹是副元帅之子,那就顺水推舟,假意亲近,从他口中套出情报,甚至借机混入扬子关内部,查清真相,再作决断。到时候,无论师兄生死,都有手段为他讨回公道。

他回过头,脸上已恢复平静,眼底却藏着锋芒。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动吗?”

“左胳膊疼得厉害,一动就钻心地痛。”郁金豹艰难地咬牙。

“我看看。”曹金山蹲下身检查,指尖按上肩关节位置。

他一眼就看出是脱臼。练武之人,这种伤见得多了,正骨之术也是基本功。希夷老祖曾言:习武之人若不懂医,便如盲人夜行,伤而不治,迟早残废。

他左手托肩,右手握腕,一拉一推,“咔哒”一声轻响。

郁金豹痛得闷哼一声,额头冒出冷汗。

“试试能不能动了。”

郁金豹小心地抬了抬手,胳膊已能活动,虽然还痛,但比方才轻了许多。他长出一口气,点头致谢。

“右腿也疼得厉害,怕是骨头断了。”

曹金山掀开裤腿,一摸便知:小腿骨裂。他立刻动作麻利地折下两根直木,放在郁金豹小腿两侧,又撕下自己外袍做成布带,将夹板固定在伤处。接着牵来战马,掀开褥套,从里面取出布包,取出止痛药与接骨丹递给郁金豹。

“吃了药,一会儿会好受些。”他又扶郁金豹坐起来,靠在一棵小树上。

药力缓缓起效,郁金豹眼神清明了些,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救命之人。

此人身材魁伟,面貌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冷静与杀伐之气。身穿远行衣袍,衣摆沾满尘土,一看就是走了不少山路。他不似本地人,口音沉稳含劲,气质更像是一位久经战阵之人,而非普通猎户。

“恩公贵姓?何方人士?回城后我定禀明家父,重重酬谢。”

“在下曹金山。”

“曹兄为何会在这山中?”

曹金山略一沉吟,随即应对如流:“奉师命下山行走,寻一立足之地。不料误入此山,方向尽失。”

“那你哪儿也别去了!”郁金豹一喜,“我带你进城,见过家父,他必重用你。你救我一命,我不会忘记。”

曹金山一笑:“多谢郁公子抬爱。”

“别叫我公子,我比你年长几岁,又受你救命之恩。咱们从今往后,就是亲兄弟。”

“那……郁大哥。”曹金山顺势应下,心头却已开始下一盘棋。

“听说扬子关近日交战,为何一路上没见兵马踪影?”

城外山道,夕光如血,山林中落叶纷飞。郁金豹翻身坐在马背上,脸色发白,嘴角尚有血迹未干。虽然身有轻伤,药力才刚见效,但他心情不错,毕竟捡回一条命,还有了个救命恩人。

他侧头看着并马同行的曹金山,笑得洒脱又亲热:“今天没打大仗,不过上午来了个黑大汉,误打误撞闯进扬子关,被我们拿下了。”

“黑大汉?”曹金山佯作随口一问,心里却猛地紧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听说叫郑印。”郁金豹漫不经心地说着,擦了下唇角的血迹,“我爹说,他来头不小,是个狠角色。身手不差,骨头也硬,被押进城时还挺横。”

曹金山眼中光芒微闪,但语气仍旧平静:“横?那干脆宰了得了。”

“宰不得。”郁金豹摆摆手,“我爹说,要把他装囚车木笼里,送去金陵请功。这种人物,活着才值钱。”

“嗯。”曹金山轻轻应了一声,背脊上的那股紧张才终于散去。他强忍住情绪,装作没事人一般继续策马前行,心中却已在盘算如何将郑印救出。

这时,山下尘土飞扬,几名郁家的家丁快马赶来。见郁金豹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

“少爷!您没事吧?”

“怪我们没看住,才让您……”

郁金豹翻个白眼,笑骂道:“贼都跑光了你们才来?我都掉下山了你们才来找?现在来哭坟呢?”

几名家丁忙低头:“小人该死!”

他一指曹金山,语气忽然郑重起来:“都过来见见你们二爷,我的救命恩人。”

“见过二爷!”众人忙施礼,声音齐整。

曹金山摆手,嘴上谦逊:“不敢不敢。”但心里却是一笑认了这门亲戚,进了城,才有机会营救师兄郑印。

郁金豹被家丁扶上马,回头冲他一笑:“兄弟,你救我一命,就是我再生爹娘。你走?那我就不是人了!”

“我一个山里人,粗俗野性,怕你家里不喜……”

“怕谁?”郁金豹大笑,“我娘还怕我死了她抱不上孙子呢。走,吃我的、住我的,我当官你也当官,我家就是你家,咱俩一起练武喝酒打猎,多带劲!”

曹金山表面顺从:“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进府拜见二老,住上几日再说。”

于是众人并马而行,风尘仆仆返回扬子关南门。

守将远远望见,急忙开门迎接。一行人鱼贯而入,城门轰然关闭。

说来也巧,正赶上参将彭虎巡城归来。此人素来心高气傲,见郁金豹带着一个陌生人入城,当即策马横冲直撞,挡在他们马前。

“少爷,你怎么受伤了?这人是谁?”

郁金豹一听这口气,顿时火冒三丈:“关你屁事!我爹都不拦着,你彭虎算老几?”

彭虎冷笑:“两军交战期间,你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城,要是奸细呢?”

“奸你个头!”郁金豹毫不讲理,挥鞭一抽,“啪”地打在彭虎战马鼻梁上,那马嘶叫一声,连退三步,险些把彭虎掀下马。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花元帅那儿告你状!”彭虎咬牙切齿。

“你告到皇上那儿我都不怕!”郁金豹回头啐了一口,“小爷今天就带人进城,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曹金山看着这场冲突,表面冷静,实则心中发紧。他知道这彭虎不是善茬,自己这张脸已经暴露得太早,日后恐有麻烦。

一行人风风火火来到帅府。门前家丁早已等候,忙将郁金豹扶下马,又恭敬引着曹金山入内。

郁金豹拍拍他肩:“兄弟你先歇着,喝口茶,吃口点心,我去找我爹。”

曹金山拱手:“好说好说。”

但进门之后,那股子忐忑又悄然升起。他知道,郁金豹是个率性热血之人,好糊弄。但那位郁副元帅,坐镇一方,冷眼如刀,一旦识破半点破绽,自己小命不保。

他握紧茶盏,掌心已是一片冰凉。

此时,郁金豹穿过长廊,由家人搀扶着,一瘸一拐踏入书房。室内灯火摇曳,郁文正背手而立,面色阴沉。

“爹!”郁金豹一进门便喊,“我差点死在山里了!”

郁文转身,一眼看到儿子满身泥污、脸带血痕,眼神顿时一凝:“怎么回事?”

郁金豹没再嬉皮笑脸,将跌落山崖、曹金山相救之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最后一拍胸口:“要不是曹兄弟,孩儿命就没了。我把他请回来了,咱家得好好谢他!”

郁文没有立刻开口,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郁金豹一边被家人搀扶着走进宅邸,一边扯着嗓子跟父亲嚷嚷:“爹!我把曹金山带回来了,这人不光会打,还会治伤。他救了我一命,我看得出,他是条硬汉。让他在咱家干活,咱多一条胳膊,不怕花庆祥那老狐狸再蹦跶!”

郁文正在书房看奏折,闻言皱眉,抬头一喝:“住口!混账话!现在战事吃紧,你私自带人进关,知不知道这是犯了军纪?”

“爹!”郁金豹不服气地昂着脖子,“我又不是吃朝廷俸禄的,军纪怎么管得着我?再说了,人家救了我一命,咱就不理他?平时我带些朋友回来,你就嫌人家是酒肉兄弟,狐朋狗友。今天我好不容易领了个正经人回来,你还不乐意?你要不见他,我找我娘去!”

话音未落,他一转身就要走。郁文脸一沉,赶紧放下手中奏章,喝道:“回来!为父没说不见,只是得把人摸清楚,眼下局势复杂,不能大意。”

“操那么多心,老得快!”郁金豹一撇嘴,不以为然地坐到一旁。

郁文摇头轻叹:“好吧,叫他进来,我要好好问问。”

家人领命出去,不多时,曹金山整衣肃容,迈步走入书房。

书房宽阔深远,四壁雪白,顶悬红木灯罩,雕花檀香缭绕。正中央一张八仙金漆大桌,桌上陈设讲究:古铜香炉正对门口,两侧是南海红珊瑚、翡翠白菜、玛瑙山石,色彩温润,各自成趣。茶盘上摆着新平镇贡窑的青花茶具,淡香轻烟绕指。

上首太师椅中,坐着一位须发斑白却精神饱满的中年武将,虽便装在身,却气度沉稳,满堂生威。

郁金豹起身介绍道:“兄弟,这位就是我爹。”

曹金山立刻拱手,双膝跪地,低头叩拜:“元帅在上,小人曹金山,草莽武夫一名,今幸蒙贵公子引荐,得以面见大人。愿为大帅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无怨。”

短短几句话,语气诚恳,分寸得体,郁文听了暗自点头,心头一宽,脸上也浮现出几分欣慰之色。

“曹壮士快快请起。”他语气一缓,伸手示意。

“谢元帅!”曹金山起身,站定一侧,神情谦和。

郁文仔细端详曹金山,心中越看越满意。此子剑眉星目,鼻正口方,举止有度,话语得体,比起自家那不省心的儿子郁金豹,可谓天壤之别。心中不由暗叹,若是能收为义子,何愁前程?

他温声问道:“贤侄何处人氏?家中可有父兄?习艺师承为何门?”

曹金山早有准备,恭敬应答:“小人生于青州,自幼习武,机缘巧合,曾得陈抟老祖点拨,近年游历江湖,访师求艺,未敢妄称名门之后。”

虽答得巧妙,真名与父亲来历却只字未提。他深知,若说出自己乃曹彬之后、郑印之徒,只怕这元帅府今日便是自己的归命之地。

郁文听他言谈文雅、应对自如,顿生爱才之心:“原来是陈老祖的门下,怪不得气质不凡。金豹,这才是真本事,你得跟人好好学。”

郁金豹在一旁嘿嘿一笑:“爹,我这不是正学着呢嘛。”

郁文望向曹金山,态度已明显亲近不少:“贤侄救我犬子性命,老夫铭感五内。眼下关中用人之际,不若先在我府中住下。日后衙门有缺,我定全力保荐。”

曹金山作揖谢道:“承元帅厚爱。但小人心尚未定,志在四方,还欲再游历数载,寻访名师,精进技艺。待他日技成之时,必来扬子关效力。”

郁金豹一听急了:“你走了我去哪儿找你?你要是丢了,我可再救不回来了。”

郁文笑道:“金豹舍不得你,那便留下来。我所学兵法拳术,愿尽数相授。你二人同住同学,也好相互砥砺。”

“多谢元帅厚赐!”

郁文拍掌:“好!你们先去更衣休息,今晚我设宴,为贤侄接风洗尘。”

家人领命,引曹金山入偏院更衣洗尘,又请来郎中为郁金豹重新上药包扎。

郁金豹这一高兴,腿也不疼了,换好衣裳后立刻跑去后院,给母亲和妹妹报喜:“娘!我命大没死,多亏一位兄弟救了我!”

老夫人听了,喜极而泣:“快请恩人来见我!”

不多时,曹金山随郁金豹来到后宅。院中花木扶疏,秋菊正盛。老夫人身着素衣,仪态端庄,旁边坐着一位少女,面若芙蓉,目光含羞正是郁家小姐郁生香。

曹金山恭敬施礼:“小人曹金山,拜见老夫人与小姐。”

老夫人扶他起身,语气温和:“你救了我儿,便是我郁家的恩人,不必多礼。明日后院设宴,为你接风。”

“多谢老夫人。”

两人辞别回书房。晚宴设于正厅,烛光摇曳,香气四溢。郁文早已候在座中,三人落座刚端起酒杯,便听前院忽传喧哗声:

“你们等着,我去通报!”

“快点!我们时间紧迫!”

“等不得也得等!”

郁文眉头微皱,放下酒盏:“怎么回事?来人!”

老宅书房中,酒香微漾,几杯尚未端起,前院却突然喧哗起来。

“老爷不好了!”老家人风风火火闯进来,满脸焦急,汗水未干,“门口来了十几个人,打头的是花副元帅手下的彭虎参将,手持军令箭,要进府抓人!”

郁文神色骤变,沉声问:“抓谁?”

“说是抓奸细是少爷今儿个从城外带进来的那位年轻人。”

郁文眼皮一跳,脸色顿沉如铁,喝退家人,转头盯着郁金豹:“你又惹出什么事了?”

郁金豹一脸冤枉:“爹,我哪惹祸了?这分明是彭虎在找茬!今日我出城打猎,他拦我;回城我带兄弟曹金山进门,他又拦我看他就是仗着花庆祥的势头,专门跟咱家过不去!”

“混账!元帅下令,封锁城门,你擅自离城,已经犯令在先;回城又辱骂副将,这叫做什么体统?”

“哎呀爹!”郁金豹不耐地搓了搓鼻梁,“花庆祥和你向来貌合神离,谁都知道他手下人仗势欺人,不敢招你,只能拿我撒气。这事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郁文嘴上呵斥,心里却并非全无怨气。肖升如今执掌扬子关大权,花庆祥压自己一头,他是老元帅,虽资历老、威望重,却早已被架空。彭虎此次带兵来府,显然是冲他而来。

就在气氛紧绷之际,曹金山放下酒杯,起身向郁文一揖,语声沉稳有礼:“老元帅,事出我身,不怪郁公子。若不是我随他入城,彭虎也不会生疑。他若真把我当奸细,我愿亲自前往帅府受审,以正清白。小人虽命如草芥,但绝不能因我一人之身,破坏将帅之间的和气,危及军中大局。”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屋内霎时静了。郁文心头一震,看着这年轻人目光坦荡、举止从容,竟有几分敬意生出。他冷哼一声:“贤侄多虑了!若他们真要抓你为借口踩我郁家,岂能如他们所愿?”

他站起身,拂袖转身:“你是金豹的救命恩人,他们却血口喷人,说你是奸细?哼!老夫镇守扬子关十几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区区一个彭虎,也敢上门放肆?今日他要抓人,得先从我郁文身上踏过去!”

话音落,郁文已快步出了书房,怒气冲冲穿过中庭,踏入正厅,满院家将肃然。

“来人!把彭虎请进来我倒要看看他带了多少胆子!”他一声令下。

不多时,彭虎被带入,脸色尴尬却仍硬撑着军姿,拱手施礼:“卑职参见郁副元帅。”

郁文面沉如水,坐在太师椅上,声如寒冰:“彭虎,你带兵到我府前喧哗,是想作何?”

“属下不敢!”彭虎低声道,“我是奉花元帅将令,来带走一个身份不明之人郁公子今日带了个陌生人入城,如今战事紧张,郑印已被擒,担心有人图谋诈城,元帅特命卑职带人查问。”

“你说金豹带进的人是奸细?”

“属下……不敢妄言。”

“他头上贴了奸细二字?你凭什么认定?”

彭虎语塞。

“你有军令?”

“有。”

“拿来!”

彭虎迟疑着从腰间抽出令箭,双手奉上。郁文冷笑一声,接过来,“咔嚓”一声折成两段,摔在地上。

众人一惊,气氛骤然凝固。

郁文倏然起身,剑眉倒竖,虎目圆睁,一掌“啪”地拍在桌上:“放肆!你一个小小参将,竟敢私闯帅府,还敢污我府中人是奸细?这是在打谁的脸?回去告诉花庆祥!他若要人,让他亲自来!你不过是个跟班的,也敢指手画脚?来人,给我把他轰出去!”

“是!”

家将蜂拥而上,将彭虎围住,“彭将军,请吧!我们看在你是将官,不动手,赶紧自己走!”

彭虎面如土色,满腔怒火无处发,只能咬牙拂袖而去。

他一路怒气冲冲返回花庆祥府邸,进门便跪地禀报原委:“元帅,郁文折了您的令箭,还骂小将您是狗东西属下没法,只得退下!”

花庆祥脸色瞬变,青筋暴起:“郁文老匹夫,明着笑脸相迎,暗地却处处作对!今日他儿子带奸细进城,不抓,还敢打我脸?”

他猛地拍案而起:“来人!传令,点二百兵,披甲执刃!我要亲自去会会这位‘老元帅’!”

风卷残云之间,帅旗猎猎,甲马铿锵,扬子关帅府外铁骑如云,杀气腾腾。

花庆祥披挂上阵,花解玉紧随身后,扬鞭直逼郁文府前。

这一场风暴,已无可避免。

而郁文挺身而出,曹金山暗中戒备,郁金豹怒火难平。

两位老将,一场交锋,三女将即将登场,烽火将起扬子关,注定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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