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天汉山外风声猎猎。高怀德一路追赶,只觉心头怒火未消,眼前尘沙飞舞,山道蜿蜒如蛇。山林深处寂静无声,只有马蹄急促、铁甲轻鸣。他抬眼望去,前方那匹青鬃马的铃声清脆,似在挑衅。
“杨继亮,你跑不了!”他咬牙低吼,双腿一夹马腹,长枪在手,寒光一闪,直追入山。
山中景象陡变。四野苍莽,崖石参差,密林遮天。那铃声在前方断断续续,像一条牵魂的线。高怀德一路猛追,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山道太静了,静得让人心底发凉。
他拨开荆棘,跃上一处平地。忽然眼前一空那串马铃铛正挂在树枝上,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人,却没了。
高怀德心中一凛,寒意从脚底直冲上背。他回头望去,山道曲折回环,四面群峰环绕,竟不知自己何时陷入了这片谷地。
“中计了……”他低声自语,刚欲回马,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前方山口陡然塌落!无数树木、巨石从山上滚落,封死了来路。紧接着,山林深处火光闪烁,号角齐鸣。
“放箭!”
冷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铁羽破空,带着尖啸之声。高怀德一翻身避过,箭矢钉入岩石,火星四溅。
他纵马后退,抬头望见北面山顶火光耀眼,一杆写着“杨”字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下立着三员将:左崔虎,右丁贵,中间一人银盔红甲,正是杨继亮。
山风呼啸,旗影翻飞。杨继亮手持银枪,居高临下,脸上带着冷笑:“高将军!可还认得这天汉山?这是你自投罗网的好地方!”
高怀德怒吼:“姓杨的!你无情无义!两家世交,到你手里成了仇家!有胆你下来,与我决一死战!”
杨继亮笑声回荡山谷:“死战?这就叫智谋!战场上谁让你中计了?你若是龙,也得给我盘着;你若是虎,也得给我卧着!要想活命,就跪下认错,叫我一声大爷,看在高王爷面上饶你一条命否则,尸骨无存!”
“呸!”高怀德怒吼,猛拍马背,那马长嘶着冲向山坡。坡陡如壁,碎石纷飞,马蹄打滑。他还未登上山腰,山顶鼓声如雷,一块块巨石滚落下来,砸得尘土飞扬。
“轰隆”
数百斤的石块砸裂地面,碎片溅入盔甲缝隙,震得他手臂发麻。高怀德拨马回身,又急冲上南坡。汜水关兵卒早已准备好滚木,巨树如龙般从山上滚下,带着呼啸的劲风。
高怀德一声怒吼,银枪插地,双臂猛抬,将两根滚木生生挑开,树干擦肩而过,带起狂风,将他披风掀得猎猎作响。
可攻不得、退不得。东边是峭壁,西边是重兵,他被困在山谷中央,四面皆是杀机。连番搏斗后,他筋疲力尽,汗水顺着盔甲流进掌心,只得策马退到谷底一处避箭的凹地。
他抬头望去,满山的火把如流星闪烁,杀声震天。
“元帅不会不救我……”他喘着气,眼神里闪着一线倔强的光。
此时山外,赵匡胤正焦急如焚。
他在帅帐中踱来踱去,手指几乎要掐出血。探马急报“高副先锋被困天汉山!”
赵匡胤脸色骤变,声音发颤:“立刻派郑子明、史彦超前去救援!”
二人火速赶到山下,却见山口早被封死,滚木石障,箭雨密集。数次强攻皆被击退。山上敌兵居高临下,火炮轰鸣,箭如蝗雨。
赵匡胤闻报,几乎失声,脸色苍白:“若怀德有个三长两短,不仅军中折将,我妹赵美容也要守寡!”
他怒拍案几,命曹斌再攻,仍无功而返。天汉山谷中,鼓声震地,杀声连天,火光映得半边天都血红。
夜色渐沉,天汉山外的战鼓声终于停歇。群星被暮色吞没,只有几缕残烟在山谷间游荡。
军师苗光义立在山前,望着漆黑的山影,沉声道:“天色已晚,山势又险,再攻恐有失。退兵!”
他怕夜色遮目,陷入敌计。周军缓缓撤回营中,只留下断裂的箭矢与滚落的碎石,在风中叮当作响。
天汉山恢复了宁静,风从山谷间掠过,带着血与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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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军乘夜挪营,在山下依势筑寨。三面环山,一面临谷,形若虎踞。崔虎与丁贵担心周兵夜袭,又在山口右侧搭起大帐,火光连成一线,照得山石泛红。曹翰领兵守山,号角时起,岗哨密布。
崔虎置下酒宴,为杨继亮庆功。帐内灯火明亮,映着一片红光。桌上陈着山鸡野味、浊酒香浓,丁贵笑容满面,举盏向前:“八少爷乃天生奇才,今日智困高怀德,真是神谋天降!我与崔元帅钦佩得五体投地,略备薄酒淡菜,为少爷压阵庆功将来奏明刘王,定有封赏!”
杨继亮豪气冲天,笑声爽朗:“好说!”仰头一饮而尽。
崔虎也举杯道:“将军今日擒敌立威,此功传遍河东。”
酒过三巡,气氛更热,杨继亮面色酡红,笑语不断,从定更直饮到二更,言语已带醉意。
“再来!”他笑着摆手,话未完,脚下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丁贵笑道:“少爷酒量盖世,今夜可得一醉方休。”
杨继亮眯着眼,嘴角挂着笑,挥手告辞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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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夜风一吹,酒气更烈。杨洪早在外边候着,见他脚步不稳,忙上前搀住,低声道:“少爷,歇歇吧。”
“我没醉,”杨继亮摆手,“就喝点水。”
杨洪不敢多言,扶他回到寝帐。帐中灯光柔和,桌上仍摆着地图与兵符。杨洪倒了一盏水递过去。
杨继亮接过,手抖了一下,水洒出一半,杯子掉落,发出清脆的一声。他靠在桌上,呼吸沉重。
“少爷,睡吧。”
他没答应,已趴在案上睡着。
杨洪看着他,叹了口气,替他披上一件斗篷,把灯罩上纱罩,悄声退出,吩咐两名守夜兵:“精神点,谁敢打盹,提头来见!”
“遵命!”
他又巡了一圈,见四周有岗哨守卫,这才回帐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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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天汉山笼在沉重的雾气里,风吹动营旗,猎猎作响。更鼓三点,营中一片寂静。杨继亮睡得极沉,连呼吸都显得平稳。
忽然
“砰!”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后背!
那力道沉重至极,像一块铁石击在胸骨上。
杨继亮猛地惊醒,额头冷汗直冒。他猛然坐起,怒喝:“谁!”
帐中一片黑寂,烛光在纱罩下轻轻跳动。没人。只有心口的疼痛提醒他那一拳不是梦。
他披上衣裳,推开帐门。冷风灌入,寒气逼人。两名守夜兵正背靠背坐在地上,手握兵刃,头却早已垂下。
杨继亮火气腾腾,怒喝:“混账!”
“当当”两脚踹过去,踢得二人连滚带爬。
“谁让你们睡觉?”
二人跪地磕头:“少爷饶命,再也不敢了!”
“下次再犯,我吊你们旗杆上晒三天!”
“是!是!”
他冷哼一声,回身入帐。胸口的郁气未散,嗓子又干,正想再倒杯水。
桌前烛影微晃,他一眼便看见桌上多了一封信。
信封洁白,封蜡完整,上写:“杨继亮亲拆”。
他愣了。
这封信什么时候放在这里?是谁送来的?帐外岗哨环立,不可能有人不被察觉。
杨继亮坐下,剪去灯花,取出信纸,慢慢展开。纸面上的字工整沉稳,每一笔都像带着刀锋。
他低头细看,神情渐变,呼吸一滞
不看便罢,一看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魂魄。
手中的信“哗啦”落在桌上,烛光摇曳,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怖。
他看完最后一行,喉头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心口像被铁锤击中,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不是杨衮的亲子。
他,是高平关大帅高行周的次子高怀亮。高怀德的亲弟弟。
信中寥寥数语,却像雷霆炸裂,击穿了他的一生。
烛光颤抖,照着他死灰般的脸色。他伸手去扶桌,指尖冰冷。耳边的风声像哭,仿佛天地都在嘲讽。
杨继亮的手在颤,信纸在烛光下轻轻抖动。那几行字像铁一样烫在心头
他不是杨衮的亲儿子。
他叫高怀亮,高平关大帅高行周之次子,高怀德之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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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春末的高平关,杨继亮才三岁。那时他还叫高怀亮。
高府是北边一处有名的豪门大宅,朱门深锁,廊腰曲折,檐下悬着鎏金铜铃。院中绿柳拂墙,花影摇曳,仆从来往如织。府上大帅高行周威镇一方,府里上下井然有序,唯有一个人,心里藏着一股阴暗的怨气。
那人名叫高禄,是高老夫人娘家带来的家仆。出身寒微,却因忠心勤快,得老夫人信任,在府中专管内院采买。每月俸银加上人情往来,日子过得不差。只是此人有个痼病嗜赌如命。几次赌输,债主上门,他翻箱倒柜,还是还不上,心中焦躁如焚。
那日,他趁老夫人出门进香,偷偷潜入内宅,把夫人梳妆台上的描金小匣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白玉兰花,玉质温润,花瓣细腻,镶着细金丝。这是高行周当年定亲时送给夫人的信物,亦是高家传世之宝。高禄心一横,取出兰花,用布包好,悄悄溜出后门。
几日后,他将兰花卖给了古玩店,得了三十两银子。那银子在手里不过一夜,便输得干净。
谁知世事巧合。正赶上高夫人寿辰,古玩店掌柜想巴结高府,竟将那支白玉兰花作为寿礼重新送上。
高夫人一见,脸色微变。那花连纹理都熟悉分明是她的旧物!她急忙拆开莲瓣暗扣,果然,盒中那颗暗藏的夜明珠不见了。她心中发寒,唤来高行周。
高行周怒火中烧,立刻下令盘查。几番搜问之后,真相大白。
当天夜里,府中后院灯火通明。高禄被押到堂下,浑身发抖。高行周披甲立堂,冷声道:“为仆者当守本分,敢偷主物,罪不可赦!”
四十军杖,一棍一血。打到二十下时,高禄已经昏死过去,泼了凉水又醒。那夜风雨交加,他躺在湿冷的青石上,血与雨水混成一滩。
他咬牙切齿地想:
“偷你一支破花,你打我四十棍?好,好我让你高家也知道什么叫‘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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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夏风拂柳,天朗气清。府中一切如常,没人再提那桩旧事。
那天,三岁的高怀亮闹着要出门玩,哭得满脸通红。老夫人笑着哄道:“高禄,抱他出去走走,别让他哭坏嗓子。”
高禄应声,心里却起了阴火。怀亮是高行周最疼的小儿子,府里人都称“小玉郎”,衣裳都是上等锦缎缝的,连鞋底都绣着金线。
他抱着孩子出了府门。阳光洒在石板路上,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怀亮看着街边的糖人摊、耍猴戏,笑得前仰后合。高禄买了个梨削皮递过去,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在打主意。
“这孩子若能卖个好价钱……哈哈,也算报那四十棍的仇。”
他一路抱着走,越走越远。起初还有人声,到后来,连狗吠都没了。等走出高平关十几里地,周围尽是山野荒草。
怀亮终于察觉不对,奶声奶气地哭起来:“我要回家找娘”
高禄先是哄,哄不住,怒气上头,一巴掌打过去,喝道:“哭!再哭我打死你!”
孩子被打得嚎啕,哭声撕心裂肺。
他烦躁得几乎失去理智,低声咒骂着,一路走进了一片树林。那是山间无人烟的林子,阳光被枝叶遮住,空气潮湿阴暗。
高禄把孩子往地上一扔,低声威胁:“再哭一句,我掐死你!”
怀亮哭得更大声了。高禄眼中闪过一丝狠意,伸手在孩子脸上、腿上又掐又拧。小孩哭到声音沙哑,眼泪混着泥土。
忽然,一声低沉的呵斥在林中炸响
“住手!”
那声音沉若雷霆,震得山雀纷飞。
高禄浑身一僵,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老和尚正缓步而来。
那和尚年近六旬,身材中等,头戴藏青色琵琶帽,身穿藏青僧衣,胸前挂着一串玛瑙数珠,眼神如刀,眉若竖剑,面沉如水。
他一步步走来,声音冷如冬霜:“这孩子是谁?为何如此下手?”
“是……是我儿子。”高禄结结巴巴地说,心虚得脚都在抖。
老和尚冷笑:“胡说!这孩子一身绣衣玉佩,分明出自富贵之家,你这身破衣短靴,是仆役打扮。还敢撒谎?”
高禄被说破,慌乱道:“那……那是我买的,花了十两银子,我……我心烦,他哭,我才打了两下。”
“买的?”老和尚冷冷一哼,“买命不成?”
高禄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大师饶命,小人一时糊涂!”
老和尚低头看着怀亮,只见孩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气息微弱,手指还紧紧攥着那半个梨。那梨早已被尘土糊满,却仍能看见孩子咬过的牙印。
“阿弥陀佛。”老和尚轻叹一声,伸手把孩子抱起来,拍着他的背,温声道:“别怕,别怕。”
怀亮在他怀里抽泣几声,慢慢安静下来。
老和尚抬头看向高禄,眼神一沉:“你这人心性不正,孩子在你手里,只会多受一场苦。这样吧我给你十两银子,你把这孩子卖给我。”
高禄一愣,心头一喜。孩子对他来说早是个累赘,如今能卖还银子,求之不得。
“好,好!大师说的算。”
老和尚掏出一袋碎银递过去。高禄接过后,头也不回地跑出树林,仿佛背后有什么鬼在追。
林子恢复寂静,只剩下老和尚与孩子。
“孩子,你姓什么?”
“高。”
“叫什么?”
“亮。”
“几岁了?”
“三岁。”
“家在哪儿?”
孩子抬起手,糊里糊涂往前一指:“那边。”
老和尚微微皱眉那孩子指向的方向,只有山与云,尽是茫茫天涯。
他静静地凝视片刻,心中暗叹:
“此地人迹罕至,孩子年幼无依,贸然寻找,只怕凶多吉少。”
他低声喃喃:“罢了,因缘使然,既然我遇见,便是有缘。”
这位老和尚,正是铁灵寺方丈金良祖,俗家名金良祖,德行高深,素来以慈悲闻名。
他俯身抱起孩子,抖了抖满身尘土。孩子此刻正含泪打盹,脸颊上还有掐出的红印。老和尚轻轻拍着他的背,心头一阵酸楚。
山风掠过林梢,僧衣猎猎作响。金良祖收敛神思,缓缓下山。
一路上,他反复权衡。自己是出家人,常年云游四方,不能久居一处,若带着孩子,只怕照顾不周;但若弃之不顾,良心又难安。思前想后,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人
杨衮。
那是他早年俗家弟子,如今镇守佘塘关,忠厚仁义,为人谨慎。他心想:“此人可托。若托其照看,孩子定可平安长大。”
于是,老和尚抱着孩子,翻山越岭,直往佘塘关而去。
数日后,天近黄昏,关外山色已沉,远处炊烟袅袅。杨府的灯火在暮色中明亮而温暖。
金良祖来到门前,门官见是方丈,忙入内禀报。杨衮急忙出迎,见师父亲至,惊喜交加,恭敬行礼:“师父远来,不知有何吩咐?”
金良祖缓缓坐下,神色凝重:“贫僧途中遇一事,心难安定。”
他略顿片刻,将山中所见高禄拐子打孩、出手救人、银锁铭字一一说了。
说到最后,他叹了口气:“此子年幼,无依无靠。我思忖再三,唯有将他托与你抚养。待我寻到他父母,再来接回。”
杨衮听完,沉默良久。
他抬眼看向那孩子白嫩的面庞,睡得正香,睫毛还在轻轻颤动。那一刻,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怜惜。
“行,”他低声应道,“既然是师父所托,弟子自当照看妥当。”
金良祖点头,起身抚须而叹:“世间万事皆因缘。记住,善待他,就如善待你自己的骨血。”
说罢,转身离去,僧衣随风飘起,渐行渐远。
杨衮目送着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又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
孩子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小手紧紧攥着那枚刻有“亮”字的银锁。
杨衮的眼神柔了下来,轻声道:
“既是天赐之缘,就让这孩子留在杨家吧。”那孩子白白胖胖,眼睛清亮如水,衣衫早被尘土染花,怀里还攥着半块被咬过的梨。
“行吧,”杨衮叹道,“这孩子暂且留下,等寻到他父母,再送回去。”
他吩咐人洗净孩子的脸,交给老夫人照料。那时,杨继业五岁,怀亮才三岁。老夫人心地仁厚,看着孩子眼泪都要落下来,从此比亲孙还疼。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长得越发招人喜欢:肤白如玉,眉眼灵动,笑起来像春风化雪。继业喊“娘”,他也跟着喊“娘”;继业叫“爹”,他也学着叫。小小年纪,已懂得撒娇逗笑,没多久,全家人都喜欢得不得了。
杨衮练武,他也模仿;哥哥们舞枪弄棒,他便拿根木棍在旁边比划,动作笨拙却带股狠劲儿。那股韧劲儿让杨衮越看越喜欢,心想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
半年后,杨衮与夫人商量:“孩子与我们有缘,就留下吧。”
老夫人也笑着点头:“这是上天送来的福气,留着吧。”
于是,他们正式为他取名杨继亮。并叮嘱兄弟几个:“从今往后,谁也不许提‘买来的’话,对他要比亲弟兄还要亲。”
从此,继亮在杨家长大。七岁读书,九岁学武,刀枪棍棒样样精;十二岁那年,英气已露,谈吐沉稳。杨衮常说:“八郎聪明灵慧,不让诸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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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火塘寨的山风渐紧。黄叶如雨,林梢传来寺钟声。
金良祖突然来了。
他依旧一袭藏青僧衣,步履从容。杨衮亲自迎入厅中,泡上热茶。
和尚缓缓开口:“老衮,这孩子的来历,我打听到了。他的父亲是高平关大帅高行周。”
杨衮微怔,手里的茶盏差点脱手。
金良祖接着道:“我与高王爷谈及此事,他说自己有个三岁的儿子,被家仆抱走。那仆的打扮、孩子的衣着、佩戴的银锁,皆与当年我在林中遇到的一模一样。那银锁一面刻着‘麒麟’,另一面是‘亮’字。高王爷日日思子,如今得知我或见过那孩子,几乎落泪。你我相交多年,这事……该如何处置?”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杨衮低下头,久久未语。
他当然舍不得。继亮自小在膝下长大,天真懂事,见他回家总是第一个扑上来喊“爹”。可若不送回去,高王爷那边又如何交代?
沉思良久,他叹了口气:“过几天吧,我派人送他回去。”
金良祖点头,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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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不随人愿。
就在杨衮准备派人送行的那几日,杨老夫人突然病重。全家忙着请医问卜,三日后,老夫人溘然长逝。杨衮心痛如绞,延迟了此事。
等丧事办完,他派大儿子杨继忠去高平关探信。继忠回来说:“高王爷出征郭威,不在关内。”
这拖一拖,便是三年。
三年后,继亮已十五岁。杨衮忽然接到高行周的信,说要与郭威交兵,盼能在高平关重聚。
杨衮想:待战事稍歇,再亲自把孩子送去。
可没想到,尚未出兵,乐元福的信却传来
“高王爷战死。高夫人携家眷已回山东。”
那一刻,杨衮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屋外风声如号,他缓缓合上信笺,心里像被什么掏空。
“算了,”他喃喃道,“高家已散,夫人远走。孩子在我这儿,总比流落人间强。”
他决定将这秘密掩埋在心底,从此不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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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过去,谁也没想到,命运终有回环之日。
这一年,周汉交战,汜水关火起。杨继亮奉命出征,与高怀德交锋,连日鏖战,不分胜负。
金良祖游历至此,偶然得知两军将领的名字,心中一惊:
“糟了他们是亲兄弟!”
那夜,他连夜写下亲笔书信,署上自己的法号印记,写明继亮的来历,怕误人性命。
深夜,他潜入杨家营盘。月色如水,营帐安静。继亮睡得正熟,身边摆着未拔的佩剑。
金良祖轻轻走到他身旁,为防他惊醒,出掌在他背心拍了一下那一掌不重,只够惊人。他闪身躲入帘后,待继亮出帐去查看,才将信放在桌案上,转身隐入夜色。
营外风声猎猎,松枝摇动。老和尚披着夜色而去,僧衣在月下如同一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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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继亮回到帐中,看见桌上那封信时,心头一动。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杨继亮亲拆”。
他拆开,烛光摇曳。
一行行字跃入眼中,越看越心惊。
“你本高门之后,高平关大帅高行周之次子,高怀德之弟。昔年为仆所拐,吾于山林救之,托付杨衮暂养……”
落款:金良祖。
那一瞬,继亮只觉天旋地转,手中的信掉在案上,烛泪落在纸边,烧出一个焦痕。
“我……是高家的儿子?”
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心头像被刀割一样,一股混乱的悲怆在胸口翻滚十五年血脉,他竟毫不知情。
他不能信,却又不能不信。
“金良祖不会骗我……”
他强忍着心中的激荡,快步唤醒杨洪。
“少爷,天还没亮,您怎么……”
“我问你个事,”继亮的声音发冷,“我爹几个儿子?”
“八个啊,您是老小。”
“不对。”他咬紧牙,“我不是杨家的亲子,对不对?”
杨洪愣住了,脸色煞白,半晌才道:“八少爷,谁跟您说的?”
继亮拔剑,剑尖寒光闪烁,直指他胸口:“我问的是实话!”
杨洪吓得跪下,声音发抖:“八少爷,别激动!这事……这事老王爷也不让说啊!他老人家待您比亲儿子还好,小侄子为您没少挨打!”
“少废话!我问,你说!”
“是!是老和尚金良祖当年抱来的,说是山中拣到的孩子。三年前他来火塘寨,提过你身上的银锁,说一面刻麒麟,一面刻‘亮’字。后来……我就没再听到高家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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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烛火摇曳,风声潜入。
杨继亮呆立在原地,手里那封信被攥得皱巴巴的,烛泪一点点滴在上头,化出模糊的水痕。他的心,像被利刃剜开。
“杨洪,”他声音发紧,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十八岁了,才知道我爹是谁。”
杨洪一怔:“谁?”
“你自己看吧。”
他把信递过去。杨洪接过,借着灯光一字一字读。越往下看,脸色越发僵硬。等读完,整个人呆了半晌,喃喃道:“老天爷……这也太玄了吧!你……你跟汜水关那位高将军,是亲兄弟?”
杨继亮点点头,眼圈通红,声音沙哑:“是。我的亲哥哥。”
杨洪吓得手一抖,信滑落在地。他抬头看着少爷,嘴唇哆嗦着:“那……那可糟了。少爷,你知不知道?那位高怀德现在正被困在天汉山里啊!被咱们的人用石头、滚木堵在山口。你还没见到生身母亲,就要害死亲哥哥,这……这叫天理不容啊!”
杨继亮双手握拳,指节“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起。
“我不能看着他死。”
杨洪连忙拦住:“不行!高怀德是敌将,你是奉命镇守汜水关。现在去救他,不仅是抗命,还要被当成通敌。你要是去了,汜水关的人第一个就把你绑起来!老王爷那边,也绝不会原谅你!”
杨继亮一把推开他,声音低沉如铁:“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那是我亲哥。若是今日袖手旁观,我这辈子都不是人!哪怕回了火塘寨,老王爷亲手砍我脑袋,我也认了。”
他说着,转身取下挂在帐后的银枪,枪杆寒光一闪。那一刻,他的神色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
“备马!”
“少爷”
“快!”
杨洪见他主意已定,只得硬着头皮出去。不一会儿,夜色中马蹄声传来,杨洪牵着两匹马回来,一匹银鬃白马,一匹乌云青鬃。枪刃在月下闪亮。
“少爷,真的要去?”
“走。”
杨继亮酒意未散,心乱如麻,翻身上马。杨洪咬着牙,也紧跟其后。
两人悄悄出了营帐。夜色深沉,风中夹着山林的潮气。远处号角声已息,汜水关沉在寂静之中。两匹马一前一后,轻踏着湿泥往营门方向行去。
“快一点。”杨继亮低声催道。
“少爷,别冲动……”杨洪还想再劝,可话未出口,忽听前方“铮”的一声
地面上不知何时横着三道绊马索。白马嘶鸣一声,前蹄被绊,整匹马向前一栽。
“扑通!”
杨继亮被甩出鞍外,重重摔在地上。背脊一阵生疼,他刚要撑起身,“啪”的一声,腿上忽被绳索抽住。
接着,“呼啦”一阵脚步响,黑影从两侧涌出,十几条人影举着刀枪,将他团团围住。
“放开我!”杨继亮怒吼,拼命挣扎,却被绳索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黑影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盔甲反着冷光,正是崔虎。
他居高临下,冷声喝道:“杨继亮!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深夜擅动兵器,欲通敌反主?!”
“放屁!”杨继亮怒吼,满脸通红,“我只是”
“还狡辩?”崔虎冷笑一声,目光如刀,“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两名军士上前,抽出麻绳,一圈圈缠上他的手臂与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