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卷尘,天光阴沉,天官府外旗幡猎猎,朱漆宫门犹似压下一层无形重压。堂上寇准肃立于公案之后,乌纱端正,朝袍峻整,目光沉冷如铁,案上象牙圭板泛着微寒光芒,气氛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
他早知今日这一场,来者不善。
果然,一阵急促脚步声刚响起,紧接着殿门轰然洞开,十数内侍蜂拥而入,宫娥随侍左右,衣袂翻飞,宫灯晃动,一派飞扬跋扈。领头的小太监尖着嗓门喝道:
“奉西宫娘娘口谕——拿下寇准!”
声音一落,几名小太监已飞也似地冲向公案,身穿绣花宫袍,手持锦绳铁索,脚步疾如猛虎下山,喊杀声未响,动作已至。灯火摇晃,照得他们脸上冷汗森然,仿佛此刻不抓下寇准,便无法向娘娘交代。
殿中空气仿佛凝固了。寇准眉头一皱,眼神如霜刀般一扫,身形虽未动分毫,气场却稳如磐石,心中冷笑:好一个西宫潘素蓉,当真要将朝廷公堂当你后宫?你有太监,我寇准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声沉如钟:“来人,宫中内侍无旨搅扰刑堂,拦下!”
三班衙役本想上前,可还未站定,便被小太监抢先动手,挥袖掌掴,推搡乱打。几个差人被扇得满脸通红,咬着牙硬撑,却一个都不敢还手谁都清楚,这一打回去,便是触了天威,后果难料。
潘素蓉立在堂前台阶,凤冠华服,眼神凌厉,声音一如她的行事风格:“打!往死里打!出人命哀家兜着!”
堂中气氛骤变,满堂皆愕,火药味飙升。寇准按住案角,冷眼望她,心头的怒火已然腾起
你不过是后宫妃嫔,居然敢当众搅堂撒泼?
“差人,给我揍!”寇准一声暴喝,震彻屋梁,“出了事,我寇准兜着!”
堂下衙役面露惶然,不敢动。宫中权势深不可测,真打了内侍,一个不慎便是株连满门。
唯有寇安、刘超、马玉三人毫不迟疑。他们是寇准从下邽一路带进京的旧部,早将忠心写进骨血。眼见自家老爷受辱,顿时怒火中烧:
“她娘的,哪来的妖妇也敢欺到我家老爷头上?!”
三人不再多言,甩开袍袖,挥拳上前。
“劈哩啪啦”
拳风骤起,太监们根本不是对手,被打得满地翻滚、乱喊乱叫,有的捂着头哭嚎,有的趴地上爬,有的被踹进石柱边,连鞋都掉了。
“娘娘千岁,救命啊,这些差人疯啦!”有个太监抱头鼠窜。
潘素蓉眼见己方溃败,气得凤冠乱颤,猛跺脚:“刘霸!你是死人吗?!把那姓寇的狗头给我剁下来!”
一声令下,大内总管刘霸应声而出,身披蟒袍,腰悬尚方宝剑,胖脸横肉里尽是阴狠。他一步跨到公案前,拔剑出鞘,寒光一闪。
“寇准!你活腻歪了是吧?”
他原是想凭势吓住寇准,可哪知寇准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寇准目光一厉,淡然道:“尚方剑?吓得我尿裤子了。”他冷笑一声,手腕一翻,抄起案上的象牙圭板。
“你想动我?那便动手。”
刘霸怒吼一声,举剑扑来。寇准身形一闪,反手一板,“啪”地一声脆响,圭板结结实实砸在刘霸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鲜血直流,摔了个大马趴。
“千岁姓寇的真打奴才啦!”刘霸捂着脸痛嚎。
潘素蓉尖叫一声:“你敢打哀家的大总管?!打狗也得看主人!寇准,我和你拼了!”
她猛地冲上前,凤袍翻卷,玉腕紧握,杀气腾腾。寇准一见她这架势,心中顿警:若是被她一把扯住袍角,传出“臣戏君妻”的流言,这罪名岂是他说得清的?
他侧身避让,低声提醒:“娘娘,请自重。”
潘素蓉却不管不顾,见拉不着人,忽瞥见案上石砚,猛地抄起,朝寇准头顶砸来。
“哗”
石砚破空而出,带着劲风。寇准眼疾手快,立刻低头,砚台贴着发顶掠过,砸在身后石墙上,“砰”的一声砸裂开来。
他刚抬头,潘素蓉已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寇准心道不好,连忙抽身闪避,轻轻一挡:“娘娘息怒”
话音未落,潘素蓉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咕咚”一声,撕裂袍襟、抓乱发髻、三道血痕爬上脸颊,小嘴一撇,哭声直冲屋顶:“姓寇的!你敢打哀家?!来人啊我要上殿告你去!”
刘霸强忍剧痛,捂脸喊道:“快!扶娘娘上辇!”
宫女们一片慌乱,搀的搀、扶的扶。寇准冷冷看着这一幕,眼神如刀:
既然她都要诬我打了她,那干脆演到底。
他一声断喝:“来人,把他们全都给我捅出去!”
三班衙役顿时胆气大起,水火棍齐抡,边打边吆喝:“滚出去!这里是刑堂,不是后宫!”
宫人太监抱头逃窜,哭哭啼啼。
寇安与刘超奔出大堂,只见阶下鸾驾停稳,金顶凤纹、霞帷流光,一群宫人正抬着辇架准备起驾。
刘超吐了口唾沫:“这妖妇打人诬陷还坐车?叫她走回去认路!”
两人招呼几名心腹,挥棍乱砸,“劈哩啪啦”之间,鸾驾碎裂,金顶塌落,凤翅折断,帘子飞散,一派狼藉。
“哀家的鸾驾啊!”潘素蓉哭声震天,“刘霸,哀家怎么走啊!”
“奴才背着您!”
“凤鞋也掉了一只”
“我借去!”宫女脱鞋跪递,扶着她狼狈离去。
百姓早围得水泄不通,满脸惊骇又按捺不住欣喜。
“天呐,寇天官打娘娘,砸鸾驾,这可是捅了皇城马蜂窝了啊。”
另一个老者却拍腿大笑:“这才叫清官!不惧权势,不畏强权,打得好!”
西宫娘娘潘素蓉怒气冲冲地离了天官府,寇准在堂上长出一口气,心如沉石,回身望着案前一片狼藉,叹道:“众位,我这公堂也甭升了押下犯人,我要亲自上金殿请罪。”
寇安扶住他,低声劝慰:“老爷,打得真解气。”
寇准苦笑一声:“你解气,我却要掉脑袋了。一个臣子,敢打天家妃嫔,皇上能容我吗?”
此刻,皇城之中早已翻了天。
潘妃一身狼狈,跌跌撞撞奔至午门。她凤冠歪斜,发丝凌乱,朱唇无色,面上还有几道未干的指痕。黄门官们远远见了,皆惊得目瞪口呆,有的憋笑忍不住转过脸去何曾见过贵妃娘娘这般模样?刘霸早急了,挥手打鼓撞钟,宫城惊鸣如雷,传报内外。
养心殿内,赵光义正凭栏观菊、轻品香茗,忽听钟鼓响动,惊得手中茶盏一颤:“何事惊宫?”
还未有人回禀,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内侍低声报道:“启禀陛下,西宫娘娘……跪在朝堂求见。”
赵光义心头一紧,急步登龙阶升殿。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正三三两两赶来,衣冠不整,靴帽少了大半,有人还未穿朝服便仓皇赶来。众人站定未稳,便听九龙口下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万岁!快给小妃作主啊”
此声如匕首扎入赵光义心中。他俯身望去,只见潘妃跌跪在地,掩面啼哭,衣衫凌乱、面容尽毁。皇帝脸色大变,急步下阶搀扶:“梓童!谁欺负你?朕与他不共戴天!”
潘妃一边哭一边退让,哽咽道:“小妃不敢连累陛下……只求与君诀别,自尽了事。”
赵光义顿时魂飞天外,急问:“谁欺负你?是谁?快说!”
潘妃似不忍,却又似不得不言,哽着嗓子说:“万岁,小妃今日无事,兴致来临,想看看堂上公断,便同宫娥彩女一道至天官府。不想那寇准目无君威,见了小妃,堂也不升,言语轻薄、举止猥亵,小妃申斥几句,他反下令打我宫人,毁我凤驾,拉我衣裳……呜呜呜……还打我,打得小妃衣不蔽体……小妃若非顾念陛下恩德,早已撞柱而死。今日……特来辞别陛下,含泪一面。”
这番话声虽不高,却如冷箭穿心,传入群臣耳中,人人倒吸一口凉气。一个个面色苍白,目光惊惧:寇准疯了吗?居然敢动贵妃?这是要断子绝孙的节奏啊!
赵光义面色铁青,震怒无比:“放肆之极!梓童放心,朕立刻为你作主传旨!宣寇准上殿!”
话音未落,殿外已传来沉稳之声:“微臣寇准,叩见陛下!”
赵光义见他不请自来,怒从心起,猛拍龙案:“来人,把佞臣寇准推出去,午时三刻斩首示众!”
武士立时上前,反绑寇准,推向午朝门外。寇准高声道:“陛下,臣有下情要禀!”赵光义不听,怒喝:“目无法纪,欺辱君妻,还敢强辩?留你何用?”
寇准冷笑不语,被押出殿外。午门血台已设,三道追魂炮响,只待午时正点行刑。
文武之中,有忠心之士不忍,一位文班王苞,快步出列,叩头奏道:“陛下,臣以为此案关系重大,应交三法司查明,再定论不迟。”
赵光义摇头:“王爱卿!你眼里还有君威?寇准如此猖獗,朕若不杀,岂不乱了朝纲?”
几名武将亦跪地求情:“请陛下宽限数日,容寇大人审完潘仁美一案,再行定夺。”
赵光义冷笑:“他这等目中无人之人,还能公断案情?胡说八道!”
群臣闭口,无人再敢保奏。王法不讲,忠言难进,众人望着寇准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午门之外,寇准已被绑在断头台前,衣袍整齐,目光沉定。
第一声追魂炮响,惊飞鸽群,吓倒行人。他抬头望天,轻声自语:“我这个脑袋,在下邽县困了九年,好容易盼得一展抱负,没成想……才升官,就要丢命。寇准啊寇准,你是不是命该如此?”
第二声追魂炮震耳欲聋,他仰首苦笑:“万岁不辨忠奸,信口妄杀,昏聩如此。怪不得冤狱连年、忠良入狱。天下苍生,何以为继?罢了罢了,我倒也落得个清白。”
他目光在四下搜寻,心底浮起一缕牵挂:“寇安,不知你在哪里……若能活着回去,替我给下邽父老问声好。”
法场之上,肃杀之气如铁幕般沉沉压下,第三声追魂炮眼看就要落响。那血红的亡命招牌,正插在寇准背后,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寒光,像一柄无形的死神之剑,悬在他头顶。
忽然,城门外马蹄如雷,尘土飞扬,一阵大喝打破死寂:“御林军退开!八贤王驾到”
霎时间,御林军左右分开,一条人路中,三骑快马犹如风雷破云而入,马未停,人已跃地。来人一身锦袍,两道浓眉如戟,正是八贤王赵德芳,身后随行的是汝南王郑印与双王呼延丕显。
寇准眯眼看去,嘴角不禁扬起一丝轻笑,眼中闪过一抹戏谑的光芒:我的亲娘祖奶奶,他们可算来了!
这一切,还要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那时金殿听审,寇准铁面无私,亲审潘太师收贿一案,引得朝野震动。郑王、双王早已在殿后悄然观望,原是想瞧个公道,没料到却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闹堂!
潘妃怒气冲冲杀入公堂,当众质问寇准,随后竟被差人连打带推、鸾驾尽毁,场面一度失控。
郑王当时差点没乐背过气去,连连鼓掌:“打得好!这才是我大宋的天官,真硬气!”呼延丕显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寇天官不愧是寇天官,连娘娘都敢打,真叫一个干脆!”
可等他们看到潘妃哭着冲回宫中告状,两人面色顿变:“不好,寇准这回真要出大事,若被娘娘搬动圣驾,只怕性命难保!”
当下两人不敢耽搁,火速入南清王府禀报八贤王赵德芳,将殿中之事原原本本道出。
赵德芳听罢拍案而起,眉眼森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寇天官为国执法,岂容权阉弄权?快,随我走一趟金殿!”
于是,三人纵马疾驰,直奔法场而来。
此时回到法场,八贤王下马,寒光一掠,目光扫向死囚架上的寇准。只见那人虽然狼狈,但气定神闲,身后的亡命牌仿佛只是背后的一根木杆。
“寇爱卿,你受委屈了。”
寇准咧嘴一笑,仿佛这不是赴死,而是赴宴:“千岁,人活一世,死总是难免的。我从一个下邽县令升为天官,全赖千岁提拔。可惜未及回报大恩,反倒叫千岁亲来看我赴死……这也算是,谢恩了。”
他指了指身后那块亡命招牌,又笑了:“我那双天官的俸银还没领呢,这下朝廷也省钱了。”
此言一出,三位王爷竟都被他逗笑了,心酸之余,也生佩服。
“放心,有我们,你死不了!”八王一拂衣袖,目光寒如霜刃,“丕显,给我盯好了,谁敢碰寇准一根汗毛,本王要他手脚俱废!”
说罢,他和郑王快步登殿,手中金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带着王命威严,直指大殿。
金殿之内,赵光义正满面愁容,站在龙书案前,侧目看着跪在地上啜泣不止的潘妃。她低声哭诉:“万岁替妾身作主啊,寇准欺人太甚,妾身差点死在他手中!”
赵光义神色凝重,不发一言,显然也有些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大殿门口一阵金锏锤地之声,八贤王踏步而入,朗声高呼:“臣侄赵德芳,觐见万岁!”话音刚落,手中金锏点地三下,震得满殿回响。
“皇侄来此所为何事?”
赵德芳步至殿中,拱手冷声道:“请问万岁,寇准何罪?为何临刑?”
“他”赵光义皱眉,语气有些艰涩,“寇准调戏皇妃,又打鸾驾、伤宫人,实为不臣!”
赵德芳拱手一礼:“皇上,此事恐为一面之词。寇准新入京师,受恩未久,岂敢擅犯天规?只怕其中另有隐情。”
潘妃这时厉声反驳:“色胆包天,岂容狡辩?你为妹丈开脱,莫非自己也有私弊?”
八王冷笑一声,目光如电:“娘娘,敢问寇准是私闯宫闱,还是你亲入天官府?”
潘妃语塞,反唇相讥:“我那是去旁听公堂!”
“好一句旁听,”赵德芳沉声道,“你是皇妃,怎可抛头露面、随意出宫?你既私离宫禁,又干扰审案,教百官何以服法?”
潘妃顿时满脸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实话说,是你为了保潘太师行贿不成,担心败诉,才亲自去盯堂审吧?”赵德芳话锋一转,字字诛心。
潘妃脸色大变,心中一惊:莫非寇准告密了?不可能,他若敢张扬,我必叫他身死道消!
她索性强装镇定,一挺身子,咄咄逼人道:“你说我行贿?有何凭据?”
“凭据就在此!”赵德芳大袖一拂,从袖中抽出一张礼单,“你所送金银珠宝、名马玉器,寇准一件不收,悉数封存,并附礼单一纸,由人亲送南清宫。我现在将之呈上,还请皇上明鉴。”
赵光义看完,脸色铁青,怒拍龙案:“潘素蓉,你胆敢两度行贿,蛮横无理,坏我天朝法度!来人,送回冷宫,重责四十!”
潘妃面色骤变,还未等人动手,她已身形一闪,乘众人惊愕之际,低头躲过八王视线,悄然从偏门溜走。
赵光义望着下首的八王赵德芳,语气微缓,带着几分歉意:“皇侄,莫恼了,别与妇道人家一般计较。朕方才只听了一面之词,实在是冤枉了寇爱卿来人,快传旨,将寇准即刻释放。”
八王略一作揖,却又有些哭笑不得地低声嘀咕:放寇准是正理,可咱家皇婶在堂上被打得气厥身软,天子这般轻描淡写,倒像是咱们为此事求情一般,寇准这回,怕是真撞了龙脉了……
片刻后,殿门外传来整齐步履,寇准一身粗布囚衣、身形挺拔,踏入大殿,眼神坚定,毫无半分惧色。他在殿前稳稳跪下,语声洪亮:“微臣寇准,叩谢陛下不斩之恩。”
赵光义快步下阶,亲自将他扶起,神情和缓几分:“爱卿平身,都是寡人识人不明,听了潘妃片言,误信讹言,委屈你了。”
寇准拱手,坦然答道:“臣心安理得,所作所为,皆为社稷清明。今日陛下回察是非,臣已无憾。”
赵光义微微点头,旋即又敛起笑意,转为正色道:“潘、杨一案,仍由你主审。但朕有言在先升堂审问之时,不准辱骂,更不可动刑。此令即下,卿要心中有数。”
话落,他袍袖一挥,转身而去,御阶上袍角猎猎生风。
寇准沉默立于殿中,目光低垂,却透着一丝锋芒未敛的冷意。身旁八王却急了,凑近低声道:“寇爱卿,这可是吃了哑巴亏!皇上这一道圣谕,可是把你手脚全捆了。潘仁美那老贼舌灿莲花、滴水不漏,如今又有皇命护身,你不让他吃点皮肉苦,他怎会吐出半句实情?”
寇准却淡然一笑,声音低沉而坚定:“王爷放心。不打不骂,也能审清案情。此人心虚嘴硬,不过仗着皇恩护体,才敢虚张声势。为臣略施小计,自会叫他言辞败露、纸包不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