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泼墨。
将通州这片血色旷野,彻底浸染。
震天的喊杀早已沉寂。
取而代之的,是数万支火把汇成的星河,在尸骸间无声流动。
浓重的血腥与腐臭,凝结在冰冷的空气里,几乎化为实质,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伤兵压抑不住的呻吟,是这片死亡大地上,唯一的活音。
通州城空了。
无数辅兵、民夫,乃至胆子大到通天的百姓,都举着火把,行走在这片修罗场上。
他们拨开层叠的尸体,辨认着破碎的军服。
“明军!这里有个咱们的人!”
“还活着!医官!担架!!”
一声急切的呼喊,会引来数人飞奔。
还能救治的将士,被抬上担架,送往后方灯火不熄的伤兵营。
而那些冰冷的躯体,则被并排码放,等待明日的归魂。
至于后金军的尸体。
无人理会。
它们像被随意丢弃的屠宰场废料,堆积成山,无声诉说着胜利者的冷酷。
中军大帐。
皇帝仪仗的明黄色,在这片黑暗中,被仓促地撑起,成为唯一的光源中心。
帐内灯火通明。
朱由检端坐主位。
他已换下那身染血的赤金龙甲,只着一袭玄色常服。
战场的杀伐气褪去,那股君临天下的威压,却愈发深沉如海。
他的面前,一众浴血归来的将领肃然而立。
秦良玉、祖大寿、尤世威、徐允祯、孙廷勋……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洗不掉的血腥气,铠甲上遍布着狰狞的刻痕,脸上写满了深入骨髓的疲惫。
可他们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混杂了癫狂、兴奋,以及对御座上那个年轻君王,最原始崇拜的火焰。
这不是对皇权的敬畏。
这是凡人,对亲眼目睹神迹之后,最纯粹的信服!
多少年了?
大明,何曾有过如此一场,能将宿敌脊梁骨生生打断的旷世大捷!
“陛下!”
应城伯孙廷勋第一个出列,嗓音因激动而嘶哑,脸上却咧出一个巨大的笑容。
“李祖述那小子没事!血流多了,晕过去了!医官说了,腿是废了,但命捡回来了!养几个月,又能跟老子抢功了!”
他想起什么,笑得更欢了。
“陛下您是没见着,他醒来第一句就问:‘鞑子死绝了没?’哈哈哈!痛快!”
朱由检紧绷的面容,终于透出一丝笑意,轻轻颔首。
“李卿乃国之柱石,务必倾力救治,所有药材,从内帑直取,不得有误。”
“谢陛下!”孙廷勋重重抱拳,心满意足地退下。
紧接着,五军营提督尤世威出列,声如洪钟。
“启禀陛下!此战我京营三大营,伤亡惨重,然,斩获……”
他的呼吸猛然一滞,仿佛被自己将要说出的数字扼住了喉咙。
“斩获……无法估量!”
“战场之上,鞑虏尸骸遍地,初步清点,预估三万左右!这还不算被白杆兵和关宁军冲垮的溃兵!”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最重要的是!我军于阵前,收降后金兵卒……至少三万!”
“陛下!是三万降卒!”
轰!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砸在帐内每个人的心口。
所有将领,呼吸骤停。
斩首三万,俘虏三万!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皇太极入关的十万大军,被陛下在通州平原上,一战,打残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朱由检身上,狂热得足以焚烧一切。
是这个男人。
一手缔造了此等神话!
然而,就在这片狂热的巅峰。
一个身影,缓缓走到大帐中央,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是祖大寿。
他没有邀功,没有喜悦,“噗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地,头颅深深垂下。
“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羞愧。
“末将……无能!”
“末将没能拦住皇太极!”
“让他……带着两三万骑兵,从末将的防线……逃了!”
帐内,狂热的空气瞬间冻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祖大寿身上。
是啊。
赢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
可主犯,跑了。
这感觉,就像一场完美的盛宴,最后却发现,菜里掉进了一只死苍蝇。
恶心。
不甘!
祖大寿的头颅埋得更低,宽阔的肩膀在铠甲下微微颤抖。
他无法原谅自己。
朱由检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
他缓缓起身,走到祖大寿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祖将军,何罪之有?”
朱由检的声音很平静,却有一种让帐内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的力量。
“皇太极能横行草原,非是庸才。他以数万步卒为弃子,行断尾求生之策,此乃枭雄心性,非将军之过。”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帐内众人。
“你们以为,皇太极逃了,朕的这盘棋,就结束了?”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舆图前。
手指,轻轻落在了通州东北方的迁安。
然后,又移到了西北方的延庆。
朱由检的手指,在地图上,从东到西,缓缓划过,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整个顺天府,都攥入了掌心。
“袁崇焕和曹文诏的刀,已经等着他了。”
朱由检的声音不大。
却让帐内每一个将领,都感到一阵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今夜,全军休整。”
“严加看管降卒,但有异动,立斩不赦!”
“传令京畿各卫所,严防溃兵流窜,一经发现,立刻上报围剿,不得擅自接战,以免徒增伤亡。”
“伤员救治,忠骨收殓,家属抚恤,着兵部、礼部即刻办理!”
他看向祖大寿。
“关宁铁骑,伤亡如何?”
祖大寿立刻躬身:“回陛下,我部与敌接触不深,伤亡不过二百。”
“好。”朱由检颔首,“让将士们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你部与秦将军的白杆兵,为全军预备队,随时准备策应。”
“遵命!”
将领们领命而出。
帐内,很快只剩下朱由检与方正化几名内侍。
朱由检重新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的目光,穿透帐幕,望向了东北方那无尽的黑暗。
“能堵住皇太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