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没有应声,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自顾自地,用一种不带任何人间烟火气的语调,陈述着事实。
“你可知道,这两年,朝中弹劾你的奏疏,有多少本?”
他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御案旁那摞半尺高的奏折,发出轻微却沉闷的声响。
“说你曹文诏,在山西拥兵自重,独权专制,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说你上次查抄晋商八大家,监守自盗,中饱私囊。”
“折子,都在这里。”
每一个字,都听不出喜怒。
可每一个字,都让曹文诏如坠冰窟。
他身上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手脚冰凉。
他将头颅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走了调。
“陛下!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晋商抄家,是兵部、锦衣卫、户部三方盯着!所有缴获,尽数封存入库!臣,绝对没有私拿一丝一毫!”
“至于那新军政,若不用铁腕,根本推不下去!此举动了太多人的活路,他们……他们自然会往死里构陷臣!”
“求陛下明鉴!求陛下明鉴啊!”
他不住地磕头,额头与金砖碰撞,发出“咚咚”的闷响。
乾清宫内,落针可闻。
只有曹文诏粗重的喘息,和他那令人心悸的磕头声。
许久。
朱由检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仿佛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些许温度。
“朕,自然是信你的。”
“若是不信你,今日你身上穿的,就不是这身靖虏伯的朝服了。”
曹文诏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抬起头,满脸都是冷汗,眼神茫然。
朱由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垂眼俯视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彪形大汉。
“朕今日将这些话挑明了,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身居高位,当谨言慎行!”
“你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领的是朕的兵,办的是朕的差事。你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被人抓住,大做文章,不仅害了你自己,更会坏了朕的大事!”
“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曹文诏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君王,心神巨震。
庆幸、感动、敬畏……无数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敲打。
这是保护!
曹文诏再次重重叩首,这一次,声音里再无半分惊惶,只剩下无尽的感激与忠诚。
“谢陛下提携!谢陛下教诲!微臣……微臣谨记!”
朱由检看着地上那颗不住磕响的头颅,脸上的冰霜终于消融。
“起来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寻常的温度。
“朕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心里藏不住话。”
“朕也知道,你对大明,对朕,是何等的忠心。”
“正因如此,朕才更要提点你。”
朱由检走回御案后坐下,目光变得深沉。
“你现在是靖虏伯,山西总督,是朕倚重的一方大将。”
“你的位置越高,盯着你的眼睛就越多。”
“有的是盼着你好,但更多的,是盼着你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朕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能真正护住你自己的,只有你自己。”
“谨言慎行!”
“这四个字,给朕刻进骨子里去!”
曹文诏从地上爬起来,高大的身躯此刻竟有些佝偻。
他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冷汗与泪水,那份后怕,仍让他手脚发软。
他是个粗人,只懂战场上刀对刀,枪对枪。
哪里想得到,这朝堂之上,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引来杀身之祸。
陛下今日这番话,是救了他一条命!
“臣……明白了!”曹文诏的声音沙哑,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臣日后,一定管好自己的嘴!绝不再给陛下添麻烦!”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敲打,已经够了。
再敲,就该伤了忠臣的心。
“行了,回去把你这身碍事的袍子换了,换上你的甲胄。”朱由检的语气骤然轻松起来。
曹文诏一愣。
“陛下,这是……”
“下午,南大校场,还有一场庆功宴。”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你陪朕一起去。”
“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回山西,你那边的摊子,离了你不行。”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从曹文诏的胸膛炸开,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陛下没有因为他的口无遮拦而疏远他!
依旧带他参加京营的庆功宴!
这是何等的信任!
“臣!遵旨!”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洪亮如钟。
“回去之后,告诉山西的将士们。”
朱由检看着他,一字一句,字字如钧。
“朕知道他们这两年的辛苦,也知道他们的战功。”
“等朕把朝堂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理顺了,有机会,朕,也会去山西。”
“与他们,共饮庆功之酒!”
轰!
这句话,比任何封赏都更能点燃一个武将的骨血!
一股热气从曹文诏的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咆哮!
他猛地单膝跪地!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无法抑制的激动与忠诚!
“臣!代山西全体将士,叩谢陛下天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送走了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曹文诏,乾清宫内又恢复了宁静。
朱由检揉了揉眉心。
安抚这些骄兵悍将,比批阅一整夜的奏疏还要耗费心神。
“大伴。”
“奴婢在。”王承恩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宣,忠贞侯秦良玉,觐见。”
“遵旨。”
不多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乾清宫门口。
一个女人。
一个年近花甲,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沟壑,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的女人。
她身着皇帝新赐的一品麒麟补服。
这件武将的最高荣光,穿在她身上,竟无丝毫违和,反而与她久经沙场沉淀下的铁血杀伐之气,融为一体。
忠贞侯,秦良玉。
她迈步入殿,步履沉稳。
走到殿中,她没有丝毫犹豫,对着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行了一个板正的跪拜大礼。
“臣,秦良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清朗,带着金石之音。
“忠贞侯,免礼。”朱由检抬手。
“谢陛下。”
秦良玉起身后,便垂手肃立,目光平视前方,不卑不亢。
她心中充满了疑惑。
己巳破虏,她所率的白杆兵,仅为侧翼奇兵。
论功劳,远不及京营血战,亦不及曹文诏千里奔袭。
可陛下的封赏,却是所有人中,爵位最高的一个。
直接封侯!
这份天恩太重,重得让她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