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键的目光,并未在洪承畴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停留哪怕一息。
他转向一旁肃立的孙传庭。
“陕西副总兵,孙传庭。”
“末将在。”
“在其位,难辞其咎。”
朱聿键的声音里没有情绪,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
“然陛下念你尚有可用之才,允你戴罪立功,协助本王。”
“即刻起,将陕西防务、兵员名册、府库账目,尽数交接于新任陕西副总兵,张之极。”
话音落下,一直如影子般沉默在朱聿键身后的张之极,上前一步。
他对着孙传庭,抱拳一礼,动作标准,眼神锐利。
孙传庭脸上没有意外。
从他选择站出来的那一刻,这个结果便已注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的起伏带动甲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随即郑重回礼,转向朱聿键,躬身。
“末将遵旨。”
朱聿键微微颔首,视线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堂内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吏与卫兵。
“秦王府,在此地传承两百余年,根深蒂固。”
“西安府内,卫所兵丁,多受其恩惠,不可轻信,更不可轻用。”
他的目光重新定在孙传庭身上,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你,配合张之极,即刻接管四门防务。”
“没有本王手令,全城戒严,守备士卒,一人一卒不可妄动!”
“末将遵命!”
随后,朱聿键对身旁一名玄甲亲卫统领沉声吩咐。
“传我王令,命城外五里处扎营的赵率教,亲领八千京营精锐,一个时辰内,自文昌门入城!其余兵马分守四门。确保秦王亲卫不得异动!”
“接管武库!包围秦王府!”
“是!”
亲卫领命而去,脚步声铿锵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心上。
被两名亲卫死死按住,已经彻底绝望的洪承畴,听到这道命令,浑身剧烈地一颤!
他豁然抬头,眼中血丝迸现,写满了撕裂般的惊骇!
不止要动他这个封疆大吏!
还要动秦王?!
那个与国同休,二百余年未曾动摇过的塞王之首!
天子疯了!
这个唐王也疯了!
朱聿键却连余光都懒得给他一个,继续对另一名亲卫吩咐:“去,传陕西左、右布政使,陕西按察使,即刻来总督署衙见我!”
“是!”
随着一道道命令发出,整个总督署衙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肃杀。
孙传庭与张之极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开始交接文书,调动人手。
不多时,堂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三名身穿不同品级官衣的文官,在一名亲卫的引领下,面带惊疑与不安,快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陕西左布政使陆之祺。
他身后跟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右布政使金炼。
走在最后的,是面容刚毅,眼神锐利的陕西按察使陈奇瑜。
然而,令朱聿键有些意外的是,在三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同样身着官服,面容清瘦,眼神中透着一股精明干练,正是两省赈灾钦差、户部侍郎杨嗣昌。
“臣,陕西左布政使陆之祺。”
“臣,陕西右布政使金炼。”
“臣,陕西按察使陈奇瑜。”
“臣,户部侍郎杨嗣昌。”
“参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四人躬身行礼,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们刚听到消息,但亲眼看到他们名义上的上官洪承畴如死狗般被甲士按在地上,而唐王朱聿键如主人般立于堂上,那股视觉冲击力,依旧让他们的心脏被狠狠攥紧。
“都免礼吧。”朱聿键挥了挥手,目光在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杨嗣昌身上。
“杨侍郎,你为何会在此处?”
杨嗣昌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殿下,陛下命臣巡查西北诸省钱粮账目,以及以工代赈事宜。臣刚刚查完宁夏镇,方至西安不过三日。”
原来如此。
朱聿键心中了然。陛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杨嗣昌这条线,就是最后清算总账的算盘。
他不再兜圈子,待众人站定,直接开门见山。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块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诸位,本王今日奉陛下密旨而来,并非只为洪承畴一人。”
“陛下命我,彻查陕西!”
“查秦王朱谊漶,勾结边将,倒卖军械,欺压百姓,强占民田,私贩官盐,致使流寇四起,民不聊生!”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道天雷,在正堂之内轰然炸响!
陆之祺、金炼、陈奇瑜三人,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褪得一干二净,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杨嗣昌也是瞳孔猛地一缩,他瞬间明白,陛下安排他来陕西彻查相关事宜,看来是陕西这边赈灾之事也有异样!
彻查秦王!
这在他们这些地方官吏看来,比天塌下来还要可怕!
秦王府在陕西,就是天!
堂内,连香炉里那缕青烟都仿佛凝固了。
左布政使陆之祺的额角,一颗豆大的汗珠滑落,砸在官靴上,他眼神疯狂闪烁,显然内心正在经历着天人交战。
就在这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氛围中,那位已过花甲之年的右布政使金炼,颤巍巍地向前一步。
“噗通!”
他竟是直接跪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激动!
“殿下!”
一声嘶哑的呼喊,这位老臣已是老泪纵横!
“老臣……老臣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他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悲愤。
“殿下所言,句句属实!秦地苦秦王久矣!”
“秦王府侵占之良田,何止万顷!西安左近,十户百姓,九户皆为秦王府佃农!所收租税,十之七八!百姓终年劳作,不得温饱!”
“其府中管事、内监,横行乡里,强抢民女,殴杀人命,更是家常便便饭!我等地方官府递上去的状纸,皆如石沉大海!”
皇帝给他的锦衣卫密报中提过,金炼为人刚正,在任上屡次弹压陕西境内王府宗亲的不法行为,亲自带兵剿灭过流寇王天寿、马角脑等人。
是位难得的干臣,忠臣。
金炼的话,像一把尖刀,终于撕开了西安府那层繁华的表皮,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脓疮。
紧随其后,陕西按察使陈奇瑜猛地出列,他没有像金炼那样痛陈秦王之罪,而是将矛头,直指身旁的同僚!
“殿下!下官要弹劾!”
他伸手一指脸色已经惨白如纸的陆之祺。
“下官弹劾陕西左布政使陆之祺,与秦王府过从甚密,勾结一气!对秦王府侵占耕地、克扣军饷之举,视而不见!对下官及御史言官的弹劾奏本,多加阻挠!”
“陆之祺但凡有金老大人一半的骨气,陕西何至于糜烂至此!”
“你!”
陆之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他指着陈奇瑜,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
“好你个陈奇瑜!你血口喷人!你竟敢当着唐王殿下的面,公然构陷上官!”
“唐王殿下!您休要听他信口开河!此人素来与臣不睦,怀恨在心,今日是想借机报复!臣与秦王府,绝无半分私交!更无勾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