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
日头偏西,最后的霞光洒在福王邸气派的琉璃瓦上,整座府邸都像在燃烧。
王邸正殿,皇恩殿内,更是金碧辉煌。
数十名彩衣侍女,身姿摇曳,脚步轻盈,端着一道道玉盘珍馐,如流云般穿梭于席间。
察哈尔部使臣卓力格图,和他几名心腹副手,正襟危坐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身体有些僵硬。
这场亲王赐宴,太突然了。
他们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说辞,准备在谈判桌上与大明的官员唇枪舌剑,寸步不让。
可谁能想到,等来的不是谈判,而是一场让他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盛宴。
礼部左侍郎王应熊、鸿胪寺卿高推,奉命作陪。
福王朱常洵稳坐主位,肥硕的身躯几乎要将那张紫檀木大椅撑满。
他绝口不提半个与谈判相关的字眼,只是一味地热情劝酒,招呼众人用菜。
他不像个亲王,倒像个真正好客的富家翁。
“察哈尔林丹汗使者,来,尝尝这个!”
福王亲手指向一道菜。
“江南刚用快船送来的糟白鱼,这鱼肉,舌头一抿就化了。”
“还有这个,红焖熊蹯!”
“这可是稀罕物,得用冬月里黑熊的右掌,拿松枝熏透了,再跟上好的火腿、山菌,一块儿焖上足足半个月,那滋味,香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蒸鹿尾,鸡汁烩鱼肚,琉璃脆皮烧鹅……”
一道道菜名,卓力格图过去只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听过。
山珍海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酒是装在雕花银壶里的,一开封,满殿醇香。
“这是荆王府特供的酒。”福王端起酒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礼部左侍郎王应熊是个懂酒的,闻言立刻附和:“此乃王室专享,托福王殿下的福,下官今日才能一饱口福啊!”
酒过三巡。
福王肥厚的手掌轻轻一拍。
殿外,丝竹管弦之声悠然响起,一队舞姬赤着玉足,身披薄如蝉翼的纱衣,鱼贯而入。
乐声靡靡,舞姿勾人,殿内的空气都变得燥热而香甜。
王应熊正值壮年,看得是津津有味,不时点头赞叹。
而鸿胪寺卿高推,这位年近古稀的老臣,两道眉毛却死死拧在了一起。
他看着眼前这歌舞升平的奢靡景象,再想到陕西、河南那些尸横遍野,易子而食的灾民,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明日早朝,定要参这福王一本!
国难当头,身为亲王,竟如此骄奢淫逸,简直是国之巨蠹!
卓力格图一行人,起初还满怀戒备。
可渐渐地,也被这股富贵逼人的气氛所融化。
草原汉子,本就性情豪迈,几杯烈酒下肚,便彻底放下了防备,菜夹个不停,美酒一杯接着一杯,脸上泛起了满足的红光。
“福王殿下!您……您真是太大方了!我卓力格图,敬您一杯!”
“殿下,这舞跳得真带劲!这酒,更好!”
恭维声此起彼伏。
这场宴席,似乎真的只是一场单纯的接风洗尘。
翌日。
福王朱常洵,再次设宴,依旧是原班人马作陪。
地点却换到了府内一座更为雅致的水榭凉亭,改为品茗。
茶是顶级的武夷探春,水是清晨刚从玉泉山取来的活泉,就连那茶盏,都是价值连城的成窑鸡缸杯。
经过昨日一宴,卓力格图对福王的态度亲近了许多。
他主动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长条锦盒,双手奉上。
“福王殿下,昨日蒙您盛情,外臣无以为报。这是一张白宝石貂皮,通体纯白,是我部最好的猎人在雪山顶上猎得的,不成敬意,还请殿下笑纳。”
内侍打开锦盒,一张雪白无瑕的貂皮呈现于众人眼前,皮毛在日光下,仿佛流动的羊脂白玉。
是真正的稀世珍品。
朱常洵只瞥了一眼,便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让人收下。
“察哈尔林丹汗使者有心了!这等好东西,本王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他这副不见外的做派,让卓力格图心中大定,愈发觉得这位大明亲王是个可以结交的好朋友。
茶过三盏。
亭内气氛融洽。
福王朱常洵放下茶杯,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像是随口闲聊。
“察哈尔林丹汗使者,你觉得我这大明,比你们草原如何啊?”
卓力格图立刻躬身,满脸堆笑。
“福王殿下说笑了!外臣自入关以来,亲眼所见天朝之繁华,远非我漠南能比。萤火之光,如何敢与日月争辉?”
福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肥厚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
“这么说,我大明,比草原富有了?”
卓力格图的马屁张口就来:“那是自然!天朝上国,地大物博,国富民强,四海之内,无出其右!”
福王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了一分,语气里透出一丝困惑,更带着一丝隐隐的不满。
“既然如此……”
“那为何,你部此次的贡品,才区区两千匹战马?”
福王的声音陡然一沉。
“是看不起我大明,还是觉得我大明……给不起回赐?”
卓力格图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他懵了。
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
这位王爷……是在嫌弃贡品太少?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能硬着头皮,试探着问:“福王殿下……请恕外臣愚钝,未能明白您的意思。”
福王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冷笑,脸上却摆出一副天朝亲王应有的豪迈与大度,肥手猛地一挥。
“嗨!本王的意思是,咱们既然要合作,那这面子上的礼数,总得做足了吧!”
“你家大汗多送些贡品来,显得有诚意,我大明,难道还能少了你们那点回赐不成?”
卓力格图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果然是这个意思!
他瞬间想通了一切!
这位福王殿下,从昨日那场奢华到极点的宴席,到今天这番话,无一不是在炫耀大明的富庶与豪气!
原来,他根本不是在谈判。
他是在嫌自己这边给的“面子”,不够大!
是觉得区区两千匹战马,配不上他这位豪阔王爷的身份,更配不上大明天朝上国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