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力格图的脑子彻底转过来了!
这位福王殿下,哪里是在跟他谈条件。
分明是在教他怎么在这皇城根下“做人”!
大明的皇帝富有四海,他这位皇叔更是富可敌国。
钱?
人家在乎的根本不是钱,不是大明能占多少便宜。
人家在乎的是你的姿态!
是你这条来自草原的狼,够不够恭顺,摇尾巴的姿势够不够标准!
想通了这一层,卓力格图心中那点戒备彻底化为乌有。
他甚至感到一阵庆幸。
幸好啊!
幸好主持谈判的是这位挥金如土、豪爽大气的福王殿下。
要是换了那些算盘打得噼啪响的文官,怕是又要为一匹马半袋粮扯皮无数,最后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他立刻抓住了福王递来的话头,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恭敬,小心翼翼地试探。
“福王殿下教训的是!是我等草原之人眼界狭小,不懂天朝的规矩。”
“不知在殿下看来,我部进贡多少,才能显出我主大汗对天朝上国的无上恭敬?”
福王朱常洵看着他那副终于开了窍的模样,心里舒坦了,脸上却还挂着一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上道”的嫌弃。
他那肥硕的右手缓缓抬起。
在空中张开。
五根肉乎乎的手指,像五根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饱满多汁的胡萝卜。
“最少。”
福王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豪迈。
“五千匹!”
“而且,听清楚了,都得是能披甲上阵的上等良驹!”
“那些老马、劣马,就别牵来滥竽充数了,本王丢不起这个人,你们大汗也一样!”
那只肥硕的手掌和那个惊人的数字,像一座无形的五指山,狠狠压在了卓力格图的身上!
五千匹!
他脸上的谄笑瞬间冻住,肌肉僵硬。
五千匹上好的战马!
这几乎是他们察哈尔部本部一年能供出的所有精壮战马了!
这个数报上去,大汗的心头血怕是都要被活活剜走一块!
不止是他。
一旁作陪的礼部左侍郎王应熊和鸿胪寺卿高推,心脏也跟着猛地一抽!
王应熊端着茶盏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茶水溅出,烫到了指背。
五千匹战马!
这位福王殿下,还真敢狮子大开口!
隆庆年间俺答汗封贡,每年也不过几百匹马,朝廷的回赐就已经让户部叫苦不迭。
这一下子翻了十倍不止!
户部尚书袁可立听到这个数字,怕不是要当场厥过去!
高推更是急得坐立不安,眉毛拧成了一团。
他几次张嘴,想开口劝阻这荒唐的要价,可话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皇帝金口玉言,此事由福王全权负责。
他一个鸿胪寺卿,敢在外使面前质疑亲王的决定?
那是藐视皇权!
这顶能压死人的大帽子,他戴不起!
卓力格图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知道,现在绝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必须先摸清对方的底牌。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深躬下身子。
“福王殿下……林丹汗虽坐拥草原,可这五千匹战马,也实在不是小数目。不知……这回赐……”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五千匹马,我们可以去凑。
但你们大明,得拿出更多的好处来换!
福王朱常洵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肥硕的身躯往后一仰,大手猛地一挥,满是不屑。
“回赐?瞧你这点出息!”
“场面上的事做足了,恭顺的姿态摆到位了,回赐还能少了你们的?”
他肥胖的身躯忽然微微前倾。
一股混合着龙涎香与权势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黄金般沉甸甸的自信。
“本王今天把话放这儿!”
“只要你部朝贡五千匹战马,我大明给出的回赐,其价值,绝对远超出这五千匹战马!”
“陛下既然安排本王来谈,就没想过亏待你们这些远来的客人!”
“难道,你还信不过本王?”
最后一句话,福王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眼睛里,射出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精光。
卓力格图被这股气势冲得心神一颤,连忙躬身低头,满脸都是被折服的谄笑。
“福王殿下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外臣岂敢怀疑!”
他心里最后的一丝疑虑,被福王这番话彻底碾碎。
这位王爷,果然是只认场面,不认钱财的主儿!
这笔买卖,送得越多,赚得越多!
稳了!
“好!”
福王满意地点了点头,肥厚的手掌在桌案上重重一拍,发出一声闷响。
“那朝贡之数,就这么定了!”
他端起那只价值连城的成窑鸡缸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仿佛刚才那五千匹战马,不过是饭桌上的一道小菜。
话题一转,轻飘飘地落在下一个议题上。
“说说这互市。”
卓力格图的心神还沉浸在即将到手的巨额回赐的狂喜之中,闻言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只见福王朱常洵放下茶杯,用一种仿佛多年老友闲聊的语气问道:
“卓力格图使者,你觉得,本王这人,处得如何啊?”
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卓力格图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对方在刻意拉近关系,是好事!
他立刻躬身,将早已准备好的恭维之词,不要钱似的倾泻而出。
“殿下丰躯雍容,自带天家贵气,观之便知是承宗庙福泽、拥万千威仪的宗室栋梁!”
“对我等外臣都如此礼遇有加,殿下的心胸,自是如草原一般广阔无垠!”
福王朱常洵听着这番吹捧,脸上堆满了极为受用的笑容,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好!说得好!”
“既然如此,本王就直说了。”
卓力格图心中一凛,连忙拱手:“殿下但说无妨。”
福王朱常洵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一字一句,缓缓问道:
“这互市一事,你觉得,是你部受益多,还是我大明受益多?”
来了!
卓力格图心中暗道一声,这道必考题,他早有准备。
“福王殿下,互市乃两利之事。我部出产战马牛羊,换取贵朝的铁器粮盐。各取所需,共享边境安宁,实乃互惠互利,并无谁受益多谁受益少之分!”
他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大明,又没落下自己的好处。
然而,预想中福王满意的点头,并未出现。
他话音刚落。
福王朱常洵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冷却,蒸发。
那张原本憨厚和善的脸,瞬间阴云密布。
暖春,刹那间变为寒冬。
“察哈尔林丹汗使者。”
福王的声音,变得冰冷,生硬,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本王以诚相待,设宴款待,推心置腹。”
“你……”
“竟敢如此敷衍于我?!”
“啪——!”
一声炸响!
他那肥硕的大手重重地拍在紫檀木桌案上!
声音清脆,巨大!
茶盏被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泼洒一桌!
那声音,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卓力格图的脸上!
卓力格图整个人都懵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方才还言笑晏晏,亲如一家的福王殿下,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看着福王那张阴沉得要滴出水来的脸,感受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属于大明亲王不容置疑的威压,卓力格图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噗通”一声,双膝发软,想也不想,立刻起身离席,对着福王,深深地拜了下去!同行使臣几人也跟着拜了下去。
“福王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外臣愚钝,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殿下明示!”
“外臣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敷衍之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