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朱由检拿起了最后一本。
那启本,看起来似乎比其他的都要厚上一些。
是福王朱常洵的。
“皇叔福王,上本自陈,言及自己贪图享乐,德不配位,有负圣恩,愧对列祖列宗。”
朱由检的声音顿了顿。
“故,愿捐输白银……五百万两。”
“粮食二百万石。”
“并献出河南、湖广等地良田,共计一万顷!”
殿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气声!
五百万两白银!
一万顷良田!
这哪里是藩王,这分明是一座移动的国库!
众人看着那个依旧胖得像座山的福王,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不敢置信。
这位皇叔,是真的被吓破了胆,也是真的大彻大悟了!
这不是割肉,这是在敲骨吸髓地放血!
面对众人的目光,福王朱常洵却只是低着头,神色没有半分变化,仿佛那串天文数字,与他无关。
朱由检念完了所有启本。
他没有对任何一本做出定义,也没有说谁对谁错,谁多谁少。
他只是将那一叠沉甸甸的奏疏,重新整理好,放在了御案的左手边。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殿下这群刚刚经历了一场公开处刑的宗亲,缓缓开口。
那语气,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诸位宗亲的诚意,朕都看到了。”
“很好。”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
“朕还有一件事,想跟你们商量。”
商量。
这两个字从天子口中说出,本该是无上的体恤与恩典。
可在此刻的乾清宫内,它比“问罪”二字,更透着一股钻心刺骨的寒意。
刚刚因为“捐输”而略微放下的心,再一次被攥紧,提到了嗓子眼。
在场的每一位亲王,脖颈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而急促。
他们想不明白。
钱都交了,罪也认了,这位年轻的天子,到底还想做什么?
朱由检没有给他们太多揣测的时间。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那面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却空洞地投向殿外,仿佛在凝视着整个天下。
“诸位宗亲,可知我朱家,如今有多少人?”
这个问题,问得所有亲王都是一愣。
他们只知道自家王府的妻妾子嗣,至于整个大明的宗亲……那是一个他们从未关心过,也无法想象的数字。
见无人应答,朱由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三十万。”
“这还不算那些早已出五服,没有爵位禄米的远支。”
“仅仅是朝廷每年需要足额发放俸禄的在册宗室,就有三十万之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死寂的潭心,炸起了滔天巨浪。
“而且,这个数目,还在以一个可怕的速度增长。”
“不出三十年,便是六十万。”
“再三十年,就是一百二十万。”
“长此以往,我大明,甚至不用等流寇,不用等建奴。”
朱由检缓缓转身,目光冷漠,像两把冰锥,剐过殿下那一张张渐渐变得惊骇的脸。
“单单是供养我朱家一姓,便足以耗尽国力,拖垮这天下。”
此言一出,所有亲王都面面相觑。
三十万?六十万?
这数字,超出了他们的认知,更让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荒谬。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难道,还要让他们少生些孩子不成?
朱由检看穿了他们那点可笑的心思,没有给他们思考的余地,直接抛出了真正的问题。
“不知道众位宗亲,对此,可有解决之法?”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解决之法?
他们就是问题本身,他们能有什么解决之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唐王朱聿键,自队列中走出。
他对着御座的方向,躬身一揖。
“臣认为,为我大明万年江山计,解决此法,唯有……”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降等袭爵!”
这四个字,不是石头,是插进所有人心脏的刀!
话音刚落,蜀王朱至澍便第一个从队列中冲了出来,满脸涨红,指着唐王,声色俱厉!
“唐王!你疯了不成!”
“太祖高皇帝定下‘封建诸子,屏藩帝室’之国策,亲王与国同休,此乃祖宗礼法!”
“你如此言论,是何居心?置我朱家列祖列宗于何地!”
紧接着,皇帝的亲叔叔惠王朱常润也站了出来。
他没有蜀王那么激动,但话语中的质问之意,却更加沉重。
“唐王,你亦是亲王。若真要降等袭爵,你唐藩,也要降吗?”
面对几乎所有人的敌意,唐王朱聿键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他只是对着惠王,平静地拱了拱手。
“那是自然。”
就在殿内气氛剑拔弩张,所有矛头都对准唐王之时。
御座上的朱由检,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降等袭爵,倒不失为一个法子。”
“只是……”他话锋一转,脸上竟流露出一丝不忍,“朕觉得太祖皇帝屏藩帝室之策并没有错。”
什么?
此言一出,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一滞。
几位反应快的亲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躬身下拜!
“陛下仁慈!”
“陛下圣明!万不可听信这等佞臣之言,伤了宗亲之心啊!”
惠王更是向前一步,言辞恳切:“陛下,藩王宗室,乃是陛下最忠实的拥护,是我朱家江山的血缘屏障!唐王此言,实在恶毒!意在离间我等宗亲与陛下的骨肉之情!”
唐王朱聿聿键闻言,只是微微垂首,并未反驳。
他知道,陛下的戏,还没唱完。
果然。
朱由检看着底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叔伯兄弟,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诸位宗亲,不知道如果你们和朕论辈分的话,要怎么论?”
众人一愣,下意识地翘起手指,开始在脑中推算自己和当今天子隔了多少代,该如何称呼。
朱由检却没有等他们推算出结果。
“论不清,对吧?”
“最忠实的拥护,也不见得吧。”
他看着那些僵在原地的亲王,声音渐渐转冷。
“当然,并非是说你们不忠诚。”
“朕只是认为,超出三代,这血脉之情,基本就淡薄如水了。”
楚王朱华壁立刻拱手,试图表忠心:“陛下,哪怕血缘淡薄,我等依旧是朱家子孙,心向陛下,此心天地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