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
“报——!”
一声嘶吼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营外来了一支官军,看旗号应该是孙传庭将军!”
正在帅帐中凝视舆图的张之极豁然抬头,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帐外,身后亲兵紧随。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条土龙正缓缓蠕动而来,风尘仆仆,杀气内敛。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同样是一身甲胄,却在武将的英武中,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矛盾而又完整。
正是孙传庭。
大军在营外停驻。
孙传庭翻身下马,快步迎上。
数月不见,他的脸庞被风沙雕刻得黝黑,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之极兄。”
“伯雅兄。”
没有多余的寒暄。
两个男人只是伸出手,重重对撞了一下彼此的护腕。
“铛!”
钢铁碰撞的闷响声中,一切尽在不言。
张之极侧身,引着孙传庭直入帅帐。
“你的信,我收到了。”
一入大帐,张之极直奔主题,帐内那股战意呼之欲出。
巨大的军事舆图铺满了整张桌案,上面用红蓝两色,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孙传庭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被地图吸了过去。
他走到桌案前,粗糙的手指划过地图上那片连绵的山脉,声音沙哑,却条理清晰。
“我追了李自成近半年。”
“此人麾下,多是悍不畏死的边军,战法刁钻。若是强攻,我军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
“所以,我用了个笨办法。”
孙传庭看向张之极,坦然道:“大军压境,围三缺一。同时,散布其麾下士卒投降可既往不咎的言论,日夜侵蚀其军心。”
“他被我逼得走投无路,麾下士卒开始逃亡后,只能向东,去寻他的那条‘生路’。”
张之极亲身领教过流寇的难缠,自然明白这寥寥数语背后,是何等的凶险与煎熬。
“昨日,我已与他们交手。”
张之极的指节,重重叩在地图上那片被两路大军夹在中间的山区,神情刚毅。
“李自成的兵,悍不畏死。张献忠的人,也都是亡命之徒。”
“如今他们合兵一处,号称过万,盘踞山中,已成心腹大患!”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断。
“伯雅兄,你我两路合兵,共计一万六千余人,兵精粮足,火器犀利!”
他眼中战意升腾,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旗帜在山巅飘扬。
“明日,便合兵一处,强攻入山!毕其功于一役,将这群国之蛀虫,彻底剿灭于此!”
他受够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既然贼寇主力汇集,那就用最堂皇,也最碾压的方式,将他们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抹去!
他坚信,一万六千精锐对一万乌合之众,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碾压。
然而,孙传庭听完他这番豪情万丈的计划,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行。”
两个字,简单,直接,像一盆冰水。
张之极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为何?”
孙传庭的手指,在地图上那片广袤的群山轮廓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之极兄,你忘了,这里是哪里?”
“延绥南部的群山。”
“山路崎岖,沟壑纵横,是贼寇天然的壁垒,却是我大军的坟场。”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冷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我军的火器优势,在开阔地带,是雷霆。可一旦入山,阵型无法展开,火铳的威力便会大打折扣,与烧火棍无异。”
“贼寇熟悉地形,化整为零,处处设伏,时时袭扰。我们就像一头闯进林子里的猛虎,空有一身撕天裂地的力气,却会被无数的蚊虫活活耗死。”
“强攻,只会陷入无休止的缠斗,拿人命去填那些无底的沟壑。就算胜了,这样一份血淋淋的答卷,陛下会满意吗?”
张之极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连日的追逐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那股建功立业的渴望,像一团火,烧得他只想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孙传庭的话,让他瞬间冷静。
他看着地图,脸色愈发凝重。
“那依伯雅兄之见,该当如何?总不能就这么跟他们耗着,等他们再次流窜出去?”
“当然不能。”
孙传庭的手指,离开了那片代表着天险的群山,转而重重地,点在了两股贼寇势力交汇的那个点上。
“之极兄,我问你,他们为何要合兵?”
张之极不假思索:“为势所逼,抱团取暖。”
“说得好。”孙传庭赞许地点头。
“既然是为势所逼,那就不是同心同德。”
他看着张之极,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光。
“张献忠,生性多疑,为人狠厉,不过一贪财好色的山中狼。”
“李自成,出身边军,心机深沉,能屈能伸,却是头想当狼王的头狼。”
“你觉得,这样的两头狼,能在一个窝里待多久?”
孙传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仿佛不是在分析军情,而是在解剖人性。
“他们所谓的联盟,不过是一间漏雨的破屋。外面风雨太大,才不得不挤在一起。看似坚固,实则内部早已千疮百孔!”
张之极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孙传庭抬起头,迎着张之极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去硬拆那座破屋。”
“而是要往屋子里,扔一把火,再扇一阵风,让屋子里的两个人,自己先斗起来!”
张之极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心中的所有焦躁与不耐,都在这个清晰又正确的战略面前,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兴奋。
“要杀狼,得先把它从山里引出来。”
“要破敌,必先让他们兄弟反目,自相残杀!”
张之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如何引?以村中百姓?还是以我军的粮草辎重?他们会信吗?”
孙传庭背负双手,走到帐口,望着远处那片藏着万千贼寇的群山。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诱惑。
“狼饿了,自然会下山。”
“我们只需要,在山下,给他们准备一块足够肥美的肉。”
“一块……”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张之极,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一块他们谁都想独吞,却又没本事一口吞下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