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轻叩御案的指尖停住。
他深深看了一眼周王,赞赏之色眼底一闪而过,随即面上又恢复悲天悯人的模样。
“周王爱国之心,朕深知。”
朱由检轻轻叹息一声,从龙椅上起身,缓步踱到窗前。
“然朕自御极以来,夙夜焦劳,战战兢兢,惟愿以仁德化治天下,使海内河清海晏。”
他转过身,背光而立,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文武百官,皆是朕之股肱,国家之栋梁。纵有差池,亦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许其改过自新,给他们一条自赎之路。”
朱由检声音提高几分,透出一股“仁慈”。
“朕岂可效那暴秦之政,轻言斧钺,动辄杀戮?若真如此,岂不寒了天下士人之心,又置朕于何地?”
福王朱常洵低下头,肥硕的腮帮子忍不住抽搐几下。
心里早已波澜起伏,腹诽不已。
仁德?我的好侄儿啊,你现在跟俺提仁德?
当初你拿咱们这些亲王开刀,逼着俺们往外吐银子的时候,咋没见你这么“仁德”?那时候你的斧钺可磨得比谁都快!
如今朝局在握,倒扮起圣君来了。这是又要挖什么坑埋人吧?
心里虽这么想,福王嘴上却比抹了蜜还甜。他反应极快,接话道:“陛下圣明!陛下仁德,实乃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他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站得更舒服,一脸诚恳地建议。
“臣以为,杀戮太重,恐伤天和。不如拉拢一批识时务的官绅,树为榜样,许以重利名望。如此层层推进,阻力自会小上许多。”
朱由检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一直沉默沉思的唐王。
“唐王,你意下如何?”
唐王朱聿键眉头紧锁,思虑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一条鞭法’确乃良策。若能实行,必能充盈国库,纾解民困。”
他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继续说道:“以陛下如今之威望,若在京城乃至京畿之地推行,官员们定当慑服,全力执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唐王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忧色,“此法核心,在于量地计丁,丁粮毕输于官。这需要地方上无数州县官员的全力配合。”
“所谓天高皇帝远。臣担心,一旦政令出了京畿,到了地方,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必会阳奉阴违,层层阻挠。”
他看了一眼刚才喊打喊杀的周王,语气中带着几分规劝:“周王殿下言杀,虽可震慑一时,然若一味高压,这帮人狗急跳墙,恐生大乱,反为不美。”
周王朱恭枵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刚才也是激愤之言。闻言虚心问道:“那依唐王殿下之见,该当如何?”
唐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显然是深思熟虑。
“算不得什么高见。臣以为,可效仿神宗朝张文忠公之法,实行‘考成法’!”
“将各地清丈田亩、税收增长之实绩,与官员之升迁、赏罚直接挂钩!”
唐王声音铿锵有力:“做得好的,破格提拔;做不好的,就地免职!如此,关乎头顶乌纱,谁敢不尽心?”
他又想了想,补充道:“此外,还可适当降低亩税,尤其是那些赋税极重的地区,让利于民。如此,百姓得实惠,必会支持朝廷新政。有了民心,那些官绅便是无源之水,翻不起大浪!”
“比如苏州府、松江府,自国朝初年起,赋税便极重,百姓苦不堪言。若能在此处减轻些许,定能迅速拉拢当地人心,为新政打开局面。”
福王一听要减苏松两地的税,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顿时瞪圆了。
“唐王此言差矣!”
他急声说道:“天下赋税,半出江南!而苏州府一地,尤负重课,其粮额之巨,几达天下之什一!”
福王痛心疾首,仿佛割的不是朝廷的税,而是他自己身上的肉。
“朝廷如今处处用钱,边军要养兵,辽东局势紧张,各地仍有叛匪。山西陕西连年干旱以工代赈,河南黄河决堤,哪里都张着大嘴要银子!这苏州的税若是减了,国库立刻就要少一大块进项!万万不可动摇国本啊!”
朱由检看着下面争论的几人,既没有支持唐王,也没有赞同福王。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声音渐小,才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核心问题。
“你们说,这‘一条鞭法’实行的最大难点,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浇灭了刚才的热烈讨论。
福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回陛下,这最大的难点,自然是那些官绅!”
福王咬牙切齿,显然对这些平日里满口仁义、背地里男盗女娼的家伙没什么好感。
“如今的情况是,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者地无立锥,反多徭役!为何?皆因这‘官绅优免’之特权!”
他喘了口粗气,继续说道:“官绅一阶优免差徭,‘一条鞭法’要将丁银摊入田亩,动了他们的根本。”
朱由检微微颔首。
“说得不错。”
朱由检看着三人站着,这才想起自己还未赐座,喊了一声:“大伴,赐座,上茶!”
随后他继续说道:
“那你们觉得,这些官绅死死抓住这优免权不放。”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欲望。
“他们真正想要的,究竟是这优免省下来的那点‘田税’,还是这区别于庶民的‘特权’身份?”
这个问题一出,台下三人都是一愣。
田税?特权?
这两者在他们看来,往往是混为一谈的。有了特权,自然就能少交税,少交税,不就是多了银子吗?
唐王和周王还在皱眉沉思,试图从圣人教诲中寻找答案。
而最“俗”的福王,却最先咂摸出了其中的滋味。
他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仿佛在迷雾中抓住了一根金线。
士大夫们整日把“耕读传家”挂在嘴边。
一边读着圣贤书,标榜清高;一边却大肆兼并土地,经营田产。
这优免特权,一方面确实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能安心地坐在书斋里高谈阔论。
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或许是这份“体面”!
这份不用像泥腿子一样去服徭役、去纳粮的“人上人”的体面!
这是朝廷给他们的认可,是他们身份的象征,是他们寒窗苦读十载最渴望得到的“回报”!
若是没了这份特权,他们即使家财万贯,在那些真正的权贵眼中,也不过是个富家翁罢了,何来“清贵”可言?
想通了这一节,福王猛地抬头。
“陛下圣明!真乃千古未有之圣见!”
“陛下是洞悉了这优免特权的核心,将其拆解为‘利’和‘名’两样!”
他咽了口唾沫,飞快地说道:“虽然这世上之人,大多既要名又要利。然而,不同群体所看重的,却天差地别!”
“那些家底殷实的世家大族,或许更看重这份‘名’,这份传家的体面;而那些小门小户刚考上功名的,或许更在乎能实实在得到银子养家,摆脱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