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投降,也要讲究时机和技巧。
徐弘基是第一个,所以他拔了头筹,福王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
自己如果只是跟着捐钱捐地,不过是东施效颦,未必能让福王满意。
要想活命,要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和富贵,就必须拿出比徐弘基更有分量的“投名状”!
那福王缺什么?或者说朝廷缺什么?
温体仁的脑子飞速转动,一根根血丝在眼球里疯狂蔓延。
福王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收拾韩爌那帮负隅顽抗的硬骨头!
福王缺一把刀!
一把能够替他将南京官场这块烂疮彻底剜掉的刀!
而自己,就可以成为这把刀!
他,温体仁,要把韩爌那帮自命清高的伪君子,当成自己献给福王的“大礼”!
这个念头一生出,便再也按捺不住,疯魔般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出卖同僚?
背叛盟友?
在身家性命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温体仁脸上肌肉扭曲了一下,他猛地拉开书房的门,对着外面候着的管家低声嘶吼:
“备一份厚礼,我要立刻去拜访吏部王尚书和兵部李侍郎!”
管家一愣。
“老爷,这个时候……”
“废什么话!快去!”
当晚,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悄悄地从温体仁府的后门驶出,在南京城昏暗的巷子里穿行,如同一只寻找腐肉的野狗。
吏部尚书王大人的府邸。
王尚书正坐立不安,他收到的那封信,罪状虽不如温体仁的致命,但也足以让他丢官。
魏国公府白天的壮举,更是让他心烦意乱,如坐针毡。
就在这时,下人通报,礼部温尚书深夜到访。
王尚书心中一跳,连忙亲自迎了出去。
密室里,屏退了所有下人,温体仁开门见山。
“王兄,事到如今,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
温体仁的脸在烛光下明暗不定。
“福王殿下的信,想必你也收到了吧?”
王尚书脸色一白,艰难地点了点头。
“韩阁老那边,是什么意思?”温体仁又问。
“阁老的意思,是让我们同仇敌忾,联络江南士林,上万言书,弹劾福王,逼他收手。”王尚书有气无力地说道。
“弹劾?”
温体仁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
“王兄,你信吗?福王背后站着的是谁?是当今皇上!弹劾他?跟直接弹劾皇上有什么区别?”
“韩阁老是首辅致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想博一个‘为道统死节’的清名,难道我们也要陪着他一起去死吗?”
王尚书沉默了,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
温体仁凑近一步,气息几乎喷在对方脸上,声音轻得像耳语:
“王兄,你再想想,魏国公是什么人?他是南京城里最大的地头蛇!他都毫不犹豫地跪了,而且福王还给了他天大的体面!这说明什么?”
“说明福王殿下,或者说皇上,要的不是我们的命!”
“他要的是钱,是地,是听话!”
“韩阁老想让我们为了他的‘名’去死,福王殿下却给了我们一条用‘钱’换命的活路。你说,我们该走哪条路?”
王尚书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说动了。
温体仁看着他的表情,知道火候到了。
“王兄,光是捐钱捐地,还不够。”
“我们必须拿出更大的诚意。”
“韩爌那帮人,平日里自命清高,背地里干的龌龊事,你我心里都有数。现在,是我们‘拨乱反正’,‘弃暗投明’的时候了!”
“只要我们联起手来,把这些人的罪证,连同我们自己的‘悔过书’,一同献给福王殿下。”
“你觉得,福王殿下是会重赏我们这些‘戴罪立功’之人,还是会去保韩爌那些不知死活的绊脚石?”
王尚书看着那份名单,又看了看温体仁那张志在必得的脸,眼中满是挣扎。
许久,他终于一咬牙。
“干了!”
一个时辰后,兵部侍郎府,同样的对话,再次上演。
一个以温体仁为首,旨在出卖盟友以求自保的“投降派”联盟,就在这个风雨欲来的夜晚,悄然成型。
温体仁不知道的是,每次他的出行,后面远远吊着个黑影。
那是锦衣卫的探子。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将以最快的速度,汇集到诸王馆那座肉山似的主人面前。
韩爌府邸的书房,灯火通明。
与温体仁那边鬼祟的密谋不同,这里的气氛虽然同样凝重,却多了一股悲壮和激愤。
聚集在此的,大多是南京官场上的一些“清流”,以及几位和韩爌一样,已经致仕,但在士林中享有极高声望的老臣。
他们收到的信件,罪名大多不重,无非是收了些门生的“冰敬炭敬”,或是利用职权为亲族办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在他们看来,这根本算不上罪,而是官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
福王拿这些事来要挟他们,是对整个士大夫阶层的羞辱和挑衅。
而魏国公徐弘基的“背叛”,更是点燃了他们的怒火。
“徐弘基此举,看似是保全自身,实则是陷我等于不义!他开了这个头,日后南京城里,谁还敢与那福王抗争?人人自危,个个只求献金买命,我等读书人所坚守的道义和风骨,将荡然无存!”
“阁老!”
众人齐齐看向主位上的韩爌,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决绝。
“您是天启朝的两任首辅,是天下士子之楷模!此事,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韩爌的脸色铁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缓缓站起身,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一股不屈的火焰。
他抬起眼,视线逐一扫过众人。
“诸位,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嘈杂的书房瞬间安静下来。
“老夫知道,大家心中都有怨气,有怒气,更有惧意。”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我们不能怕!”
“我们身后站着的,是孔孟之道,是祖宗成法,是天下万千的读书人!”
“我们若是怕了,退了,那这天下,就真的要变天了!”
他走到书房中央,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
“那福王,那皇帝,他们要的是什么?”
“是钱吗?是地吗?”
“不!”
“他们要的是我们士大夫的脖子!”
“他们要用‘官绅一体纳粮’这把刀,砍断我们与生俱来的优免,砍掉我们与国同休的尊严!”
“一旦我们交了钱,就等于承认了我们有罪!”
“一旦我们低了头,就等于承认了皇帝可以随意践踏祖制!”
“今天他能让官绅纳粮,明天他就能让商贾入仕,后天他就能让泥腿子和我们平起平坐!”
“到那时,纲常何在?伦理何在?”
众人情绪瞬间被对自身阶级利益被侵犯的愤怒,以及对未来社会秩序崩坏的恐慌填满。
“阁老说得对!此例绝不可开!”
“我们绝不能向一个阉竖之流的弄臣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