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圣公府。
孔衍植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几封来自南京的信,信纸的边角被他捻得微微起毛。
十几天了。
周王朱恭枵并未再踏足曲阜,可自那日起。
庄子里,佃户时不时的消失几个。
起初他还派人去寻,后来发现,那些失踪的人,竟都出现在了兖州府衙。
这让他感觉到了棘手。
他孔衍植最擅长的,是在朝堂的规矩之内,用圣人的道理,用祖宗的成法,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对手空有一身蛮力,却打在棉花上。
可周王不入网。
他直接掀了桌子,举着“为万民请命”这面大旗,站在了所有规矩之外。
堂下,十几位族老面色凝重,坐立不安。
派去兖州打探消息的人回报,那个被打得只剩半口气的少年,连同他那个泥腿子爹,竟被周王的人当成了宝贝。
好吃好喝,名医诊治。
更过分的是,周王在府衙门口设下案台,公开受理他孔家佃户的状纸。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
这是在把他衍圣公府的脸皮,扔在地上踩。
“公爷!不能再等了!”
一个脾气火爆的族老猛地站起,满脸涨红。
“那周王摆明了是要撕破脸皮!再忍下去,他就要骑到咱们脖子上拉屎了!”
孔衍植抬起眼皮,目光冰冷地扫了他一眼。
“怎么出手?派人去兖州府衙劫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堂内温度骤降。
“你信不信,我们的人前脚踏出曲阜县界,后脚‘聚众谋反’的罪名就能扣到我孔家头上?”
“届时,都不用周王动手,朝廷的大军就会把这衍圣公府,踏为平地!”
那族老被这一句话噎住,脸上的红色迅速褪去,化为一片灰败,悻悻地坐了回去。
孔衍植将视线收回,落在那几封信上。
他脸上的阴霾缓缓散去,重新浮现出一种智珠在握的从容。
“慌什么?”
“天,还没塌。”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对着众人扬了扬。
“南京,韩阁老的亲笔信。”
一瞬间,堂内所有族老的目光,都被这封信牢牢吸住。
韩爌!
天启朝两任内阁首辅,门生故吏遍布两京十三省,是整个南方士林的泰斗!
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韩阁老在信中,对周王在山东的倒行逆施,深感痛心。”
孔衍植缓缓念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阁老言:‘新政名为变法,实为乱法!以蝇头小利诱民,以阴诡之术欺君,动摇国本,莫此为甚!’”
“他已联络南京各部同僚,不日便会联名上奏,弹劾周王擅权乱政,蛊惑圣听!”
“好!好啊!韩阁老不愧是我辈士林砥柱!”
“有韩阁老在南面发力,我看他周王还能嚣张几时!”
族老们个个喜上眉梢,方才的愁云惨雾被一扫而空。
孔衍植含笑看着这一切,又拿起了第二封信。
“礼部尚书,温体仁的信。”
“温尚书说,福王在南京,比周王在山东更为不堪。他已在暗中串联各部堂官,只等韩阁老振臂一呼,便立刻响应!”
“南北夹击,两京齐动!”
“届时,天子也必须思量一二,收回成命!”
堂内更加热闹了。
“我就说!这天下,终究是我等读书人的天下!他朱家天子,也不能一手遮天!”
“想当年张江陵何等权势,一条鞭法推行天下,最后还不是人死政息,被抄家清算!”
“南北呼应,此等声势,足以让皇帝低头!”
孔衍置含笑看着群情激奋的族人,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温体仁素有投机之名,但在“道统”这种大是大非面前,谅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更何况,温体仁的信,与韩阁老的信,可以相互印证。
福王在南京的所作所为,必然是激起了滔天公愤。
周王……
你以为靠几个泥腿子,就能压垮我传承千年的衍圣公府?
你太小看“衍圣公”这三个字,在朝堂,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分量了。
“诸位。”
孔衍植缓缓站起身,一股强大的自信从他身上散发开来。
“周王所行,不过是煽动民怨的‘小道’,终究胜不过我等经世济民的‘王道’。”
“他越是急躁,越是粗暴,就说明他越没有底气。”
“他不是要审案吗?那就让他审!”
“我已派人快马加鞭,将弹劾他的万言书送往京城。我倒要看看,是他那桩破案子审得快,还是朝廷罢免他的圣旨,下得快!”
“公爷英明!”
族老们齐齐起身,躬身长揖,脸上满是敬服与狂热。
自家的公爷,是真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帅才。
然而,就在衍圣公府内一片欢欣鼓舞,众人几乎已经看到周王灰溜溜滚出山东的场景时——
一名管事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通报礼数。
“公……公爷!不……不好了!”
孔衍植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极不喜欢在这大局已定的时刻,看到这副丢人现眼的嘴脸。
“何事如此惊慌?”
管事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兖州府……兖州府衙,来人了!”
“是……是周王身边的长史亲至!”
管事猛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后半句话。
“他……他还带了一队锦衣卫!”
“什么?!”
孔衍植心中猛地一沉。
他想做什么?他真敢硬闯衍圣公府?
“人呢?”
“人就在府门外!”管事的牙齿在打颤,“那长史说…说是奉周王钧令,前来提...提审与孔家庄佃户斗殴一案的所有干连人等!”
“放肆!”一个族老勃然大怒,“他抓了孔福还不够,还想把我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抓去审问不成!”
孔衍植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彻底阴沉下来。
周王这是逼自己与代表皇权的锦衣卫,发生正面冲突!
“公爷,怎么办?绝不能让他们进来!这要是传出去,我衍圣公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孔衍植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他知道,此刻,一步都不能走错。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与惊疑。
“慌什么?”
“开中门。”
“我,亲自去会会他。”
“我倒要看看,他周王的人,是不是真的敢在这曲阜,在这圣人府前,践踏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