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十一月。
北京的寒风掠过紫禁城的重重宫墙。
宫墙内,一个巨大的铜制烤炉被抬到庭院中央,里面烧着顶级的银霜炭,不见一丝烟火气,只有滚滚热浪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烤炉上,一张细密的铁丝网,铺满了切得薄厚均匀的羊肉、鹿肉、牛肉片。
丰腴的油脂滴落在炽红的炭火上,爆开一连串“滋啦”的轻响。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肉香,混合着西域传来的香料味道,占据了整个庭院。
朱由检难得地没有再乾清宫批阅奏折。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竹签,正翻动着一片滋润流油的鹿肉,动作竟是无比的娴熟。
“皇上,小心烫着。”
周皇后坐在他身旁,手里端着一个小巧的定窑白瓷碟,碟子里是刚烤好的肉,她正用银箸细心地吹去热气。
她身边,五岁的朱慈烺和三岁的朱慈炯,两个小家伙正襟危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烤炉,喉头不时滚动一下。
“父皇,好了么?”朱慈烺到底年长了一些,沉得住气些,小声问道。
“快了,你那份要烤得焦一些才香。”
朱由检心情极好,笑着将一片外焦里嫩的鹿肉夹到儿子的碗里。
另一边,田贵妃抱着今年二月才诞下的女儿朱令仪。
小公主才九个月大,被裹在厚实的锦缎襁褓里,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正新奇地打量着四周。
她身旁,同样五岁的永王朱慈炤和坤兴公主朱初妙凑在一起,对着一串烤得金黄的蘑菇指指点点,似乎在商量一会怎么分。
怀着身孕的袁贵妃则坐得稍远一些,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安静地看着这难得的温馨一幕。
新政的推行,比他想象中还要顺畅。
两京官员的臣服,新政的风没了遮挡,吹向了十三省。
如今,各地的田亩清丈已全面铺开。
密报显示,短短数月,各地查出的隐田漏田,其数目竟已快要追上朝廷原有的税收田亩总额。
这意味着,国库的岁入,将翻上一番!
钱袋子鼓了,枪杆子自然就硬。(还是那句话,不许想歪)
朱由检甚至觉得,连这冬日的阳光,都比往年暖和了三分。
他有这份闲情逸致,更有这份底气,在这里陪着妻儿,享受片刻的天伦。
就在这时,王承恩迈着小碎步,从远处快步走来。
他的脚步很急,但到了暖阁近前,又骤然放缓,身形压低,生怕惊扰了皇帝和各位皇子皇女。
“皇爷。”
王承恩躬着身子,声音压低。
朱由检翻动烤肉的动作没有停。
他最厌烦在享受家庭时光时,被俗事打扰。
“何事?”
王承恩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愈发小心。
“文渊阁…吵起来了。”
“吵?”
朱由检挑了挑眉。
内阁那几个老头子,三天两头就要为些许小事争个面红耳赤,他早已见怪不怪。
“谁和袁可立吵?”
在他看来,朝堂上九成九的争吵,都离不开户部。
要么是户部尚书袁可立哭穷,要么是各部院追着他屁股后面要钱。
“回皇爷,不是袁大人。”
王承恩的表情有些微妙。
“是礼部的徐阁老,和工部的范阁老。”
“徐光启和范景文?”
朱由检的动作停了一下。
工部和礼部?
这两个衙门,一个管营造工程,一个管祭祀典仪,一个务实,一个务虚。
徐光启更是朝中少有的,对工部技艺抱有极大热忱之人。
他们俩能有什么好吵的?
“为的什么?”
朱由检来了些兴趣。
王承恩咽了口唾沫,组织着词句。
“似乎……是因为‘天工城’的落成典礼。”
天工城!这三个字入耳,朱由检的眸光瞬间亮了起来。
“前些日子,范景文上了折子,说天工城主体即将完工,现在是彻底建成了?”
“回皇爷,是完工了。工部尚书范大人,想上奏,请陛下您亲自驾临,主持落成大典。”
王承恩继续道:“奏折按规矩,先经内阁票拟。结果……两位阁老就为了这事,在文渊阁里,直接吵起来了。”
“徐阁老的意思是,天子乃万金之躯,为国之根本,岂可为区区一座新城,轻易离京?此举不合祖宗成法,有失君王体统。今日为了天工城驾临,他日喀喇沁草原的两座新城是不是也要去?”
“范阁老则认为,‘天工城’乃陛下圣心所系,是‘重工兴邦’的旗帜。若能得圣驾亲临,不仅能让天下工匠万众归心,更能向天下昭告陛下关心民瘼、励精图治的决心。此乃前所未有之盛事,当为后世效仿。”
有意思。
徐光启说的是老成之言,是规矩,是传统。在他眼里,皇帝就该稳坐紫禁城,垂拱而治。
范景文这个工部尚书,倒是摸透了朕的心思。
重工兴邦!
关心民瘼!
励精图治!
这高帽子一顶接一顶,给他这个皇帝戴的如千古圣君。
“让他们吵。”
朱由检摆了摆手。
“吵出个结果再说,朕没空理会。”
他懒得去给这些朝堂上的口水官司当裁判。
说着,他弯下腰,一把将五岁的朱初妙抱了起来。
小丫头手里还抓着一串没吃完的烤蘑菇,被突然抱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朱由检从碟子里拿起一串刚刚烤好的羊肉,细细吹凉,然后喂到女儿嘴边。
“来,妙妙,尝尝父皇的手艺。”
王承恩看着这一幕,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将空间完全留给了帝王之家。
肉串的香气,仍在庭院里缭绕。
孩子们的笑闹声,也依旧清脆。
但朱由检的心,已经从这片刻的温馨中,飘回了朝堂。
天工城。
驾临。
这两个词,像是两颗被投进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周皇后察觉到了丈夫那一瞬间的走神。
她为朱由检添上一杯温酒,柔声问道:“陛下,还在为徐阁老和范阁老的事烦心?”
“烦心?”
朱由检笑了笑,将怀里的朱初妙放回地上的软垫,任由她和朱慈炯去抢一块烤红薯。
“谈不上烦心,内阁吵架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