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笑了,并不接话。
只是提起那把紫砂壶,亲自给尤世威斟满一杯滚烫的茶水。
水流如注,热气升腾。
“尤总兵,稍安勿躁。”
“这茶是陛下亲赏的武夷大红袍。先喝一口,去去寒气。”
尤世威端起茶杯,也不怕烫嘴,吹了两下就“咕咚”一口闷了下去。
“哈——好茶!”
他砸吧砸吧嘴,目光扫过这屋内的陈设,又看了看卢象升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的火气总算消了些。
他像是闲聊般,酸溜溜地转了个话题:“卢部堂,京里天工城新运来的那些家伙事儿,好使吧?当初我和老曹驻扎在这儿的时候,光他娘的负责搬运了,连摸都没摸热乎过!”
卢象升赶紧给尤世威又添上一杯茶,笑道:“全赖尤总兵和曹总督当初打下的好底子,卢某这次,不过是捡了二位一个现成的便宜罢了。”
尤世威大手一摆:“哪里哪里,都是部堂您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他话锋一转,又叹了口气,那语气里的酸味能熏死人。
“曹文诏那个疯子,追着土默特部杀了个痛快,现在估计都斩首不少了。”
“我呢?我带着一万多弟兄大老远跑来喝西北风,回去怎么跟弟兄们交代?大家伙裤腰带都勒紧了,就等着来这儿捞点军功过年呢!”
卢象升放下茶壶,目光终于不再平和,而是透出一股锐利。
“尤总兵,这一仗,没让你动手,是怕皇太极那老狐狸留后手。”
正说着,门外又是一声高亢的通禀。
“报——!”
“察哈尔部,顺义王麾下指挥使,高尔图门台吉到!”
卢象升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他理了理宽大的袖口,身子坐得更直了些。
“尤总兵,喝茶。”
帘子被猛地掀开。
一股寒气裹着一个魁梧的汉子撞了进来。
来人没留蒙古发辫,反而有些别扭地束着汉家发髻,身披大明赏赐的山文甲。
只是他脸上那饱经风霜的轮廓,还有那股子仿佛浸入骨子里的羊膻味,依旧透着草原的野性。
“末将高尔图门,参见部堂!”
他行的是最标准的大明军礼,甲胄叶片撞击的声音,清脆响亮。
“台吉不必多礼。”
卢象升并未托大,亲自起身虚扶了一下。
这个面子,是给所有蒙古部族看的。
在大明麾下效力,不仅有肉吃,更有尊严。
三人重新落座。
尤世威的一双眼睛在高尔图门身上来回扫视,毫不掩饰那份军中宿将对“蛮夷”的审视与不屑。
上次大战,察哈尔部派的是多尔济达尔罕那只老狐狸,这次换了个生面孔。
高尔图门却毫无惧色,大马金刀地坐着,腰杆挺得像一杆标枪,目光只死死钉在主位的卢象升身上。
“部堂。”
高尔图门的汉话说得极为生硬,每个字都像在舌头上绊了一跤,但吐露的意思却异常清晰。
“顺义王收到您的信,连夜就发了兵。”
“一万二千骑,全是带着双马的好汉子。大汗亲口发了话,这一万二千颗脑袋,都拴在卢督师您的裤腰带上,您指哪,咱们就打哪!”
话锋一转,高尔图门搓了搓那双满是厚茧的大手,眼底藏不住的狡黠一闪而过。
“就是这粮……”
“出门太急,儿郎们只带了五天的嚼裹。您也知道,支援的匆忙,粮草携带不便。”
尤世威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
“仗还没打,就先学会要饭了?”
“怎么,林丹汗把你们送来,是来我大明这儿打秋风的?”
高尔图门猛地转过头,眼神骤然转冷,像一头被触动了食物的饿狼。
“尤总兵,话不能这么说!”
“我部如今也是大明臣子,为国杀贼,吃口皇粮难道不应该?”
眼看帐内火药味渐浓。
当!
一只瓷碗的底座磕在梨花木的桌面上,声音清脆。
卢象升一言不发,站起身,径直走向身后那张巨大的舆图。
“二位。”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木杆。
啪。
木杆的顶端,精准地点在了舆图的最北端。
“皇太极跑了。”
尤世威那张黑红的脸庞顿时垮了下来。
“跑得比兔子还快。”
“追,是下策。那老狐狸既然敢撤,路上必有杀招。”
尤世威闻言,懊丧地把头盔往桌上一推,满脸的晦气。
“得,白跑一趟,还得搭上咱们的粮草喂这帮察哈尔人。”
“尤总兵,别急。”
卢象升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平日的书卷气荡然无存,反而透着一股血腥气。
“皇太极回盛京,路远且长。”
“他最忠心的科尔沁部在东北方向,咱们的手够不着。”
卢象升手中的木杆在舆图上一个红圈处重重一敲,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但有条狗,离咱们的嘴边,只有两三百里。”
高尔图门的眼皮狠狠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
“喀喇沁!”
“不错。”
卢象升转过身,背对着那张巨大的舆图,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锐利得像是刀锋。
“喀喇沁两翼,格埒勒与衮楚克色棱。”
他看向高尔图门,声音里带着蛊惑:“前几年,这两条狗仗着皇太极的势,没少在你们察哈尔的草场上拉屎撒尿吧?”
“上次随大明扫荡草原,只清扫了喀喇沁一翼。还有两条最肥的,一直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晃悠。”
高尔图门的手,已经死死按在了刀柄上,呼吸都变得粗重。
“部堂,您的意思是……”
“皇太极这一撤,人心散了。”
卢象升把木杆往桌上一扔。
“喀喇沁两翼跟着他出来打秋风,除了吃了一嘴沙子,连根毛的好处都没捞着。”
“这会儿,他们正憋着一肚子火,垂头丧气地往老巢赶。辎重多,行军慢,队伍散得像羊群。”
卢象升双手撑在桌案上,整个身子向前倾。
“他们以为,咱们的眼睛都盯着皇太极。”
“他们绝对想不到,本督盯的是他喀喇沁!”
尤世威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剧烈到带翻了身后的椅子。
他双眼中的晦气一扫而空,燃起的是两团兴奋到近乎疯狂的火焰。
“部堂!”
“您是说……切他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