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黄风岭,一路倒也平静。
只是唐僧心中,对那险山恶水愈发畏惧,悟空则觉得这师父胆子太小,行进缓慢,心中时有烦躁,却因紧箍咒在头,不敢过分造次。
二人之间,那层因共渡难关而稍显缓和的隔阂,在平淡的旅途中又隐隐浮现。
行不多日,忽见前方黑水滔天,一条大河横亘去路,拦住了西行之路。但见这河:
浑波涌浪,恶水滔天。层层浓浪翻乌潦,迭迭浑波卷黑油。近观不照人身影,远望难寻树木形。
滚滚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来如积炭,浪花飘起似翻煤。牛羊不饮,鸦鹊难飞。牛羊不饮嫌深黑,鸦鹊难飞怕渺弥。只是岸上芦苇知节令,滩头花草斗青奇。
这条河,不下千里之遥,正是那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唐僧一见这般凶恶水势,便慌了神,在马上惊叫道:“徒弟,你看那前边水势宽阔,不见船只往来,我等怎生得渡?”
悟空跳在空中,用手搭凉篷,仔细看了半晌,落下云头道:“师父,这条河怕是有些名堂,老孙的火眼金睛也看不透那水底深处。宽倒是极宽,怕是不止八百里。且水有古怪,鹅毛都浮不起,寻常舟船怕是难行。”
师徒二人正在岸边踌躇,忽见那泼墨似的河水一阵翻腾,“哗啦”一声巨响,钻出一个妖魔来,十分丑恶:
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身披一领鹅黄氅,腰束双攒露白藤。项下骷髅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峥嵘。
那怪跳出水面,也不答话,径奔唐僧而来,欲要拿人。悟空岂能容他,大喝一声:“泼怪!休伤我师父!”掣出铁棒,劈头便打。
那怪急架相迎,两个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这一场好斗:
宝杖轮,铁棒筑,言语不通非眷属。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两下相战触。没输赢,无反复,翻波淘浪不和睦。这个怒气怎含容?那个伤心难忍辱。气昂昂,劳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这个揪住要往岸上拖,那个抓来就将水里沃。声如霹雳动鱼龙,云暗天昏神鬼伏。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
那怪见不能取胜,虚幌一杖,扑通一声,又钻入流沙河里去了。
悟空赶到河边,那河水平复如初,黑沉沉不见底,他虽能下水,却顾忌师父安危,不敢深追,只得作罢。
如此三番,那怪只是躲在河中,趁悟空不备便出来抢夺唐僧,一旦悟空来战,便又缩回水中,端的狡猾。
悟空空有一身本事,对这赖在水底的妖魔,却也一时无可奈何。
“这厮惫懒!只躲在水里,算甚么好汉!”悟空气得在岸上直跳脚。
唐僧更是愁眉不展,望着那无边黑水,叹道:“这却如何是好?莫非我佛门弟子,真就渡不得此河?”
正当师徒二人一筹莫展之际,远处山道上,却缓缓行来一个青衫书生。
这书生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清秀,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沧桑,背上负着一个书箱,步履从容,正是那转世青童——顾青。
他本是遵循心中那股莫名的指引向西而行,欲寻个清净之地读书,不意在此遇到了这阻路的恶水与那对看起来颇为奇特的师徒——一个俊雅和尚,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徒弟。
顾青走近前来,对着唐僧施了一礼:“这位长老,可是要过此河?”
唐僧见来人是个文弱书生,心中稍定,回礼道:“正是。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奈何被此河所阻,河水凶恶,又有妖魔作祟,难以渡过。不知施主从何而来,可知此河底细?”
顾青看着那黑水滔滔,眉头微蹙。
他并不知此河来历,但目光触及那河水时,神魂深处那点沉寂的灵光竟微微悸动,一段模糊的信息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仿佛早就知晓一般。
他沉吟道:“小子顾青,游学至此。此河……似是唤作‘流沙河’。听闻河水乃是弱水,鸿毛不浮,非是凡力可渡。至于那水中妖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悟空,又看向唐僧,“观其形貌,项悬骷髅,手持宝杖,倒不像是寻常山野精怪,反似……似有天庭制式兵器的痕迹。或许,其来历并非那么简单。”
悟空闻言,火眼金睛在顾青身上扫了扫,却只见清气缭绕,并无妖邪之气,也看不出深浅,只觉得这书生有些特别。
他哼了一声:“管他甚么来历!躲在河里做那缩头乌龟,就不是好东西!老孙若有避水的法子,早下去掀了他的巢穴!”
顾青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河面:“强攻未必是上策。既是弱水,必有特性。听闻弱水并非全然无物可浮,只是寻常之物承受不住其‘沉’性。若能寻得与之相‘生’或相‘容’之物,或可找到渡河之机。
而那妖魔……若真如小子所感,曾居天位,其心或许并非全然邪恶,困守于此,怕是另有隐情。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这番话,看似是读书人的分析推测,实则隐隐暗合了东王公“秩序”概念中“理解”、“界定”、“寻求平衡”的理念。
并非一味强调对抗,而是尝试去理解规则,寻找规则内的解决之道。
悟空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书生说话文绉绉的,不甚爽利。
唐僧却若有所悟,他想起菩萨点化悟空、收服白龙马之事,心中暗道:“莫非这妖魔,也是菩萨安排,考验于我,亦是我那命中注定的徒弟?”
就在这时,那流沙河水再次翻涌,那红发妖魔又踏浪而出,此次却未立刻动手,只是手持宝杖,立于水面,一双圆睛死死盯着岸上几人,尤其是新出现的顾青,似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灵魂悸动的熟悉气息。
顾青迎着那妖魔的目光,并无惧色,反而上前一步,朗声道:“那位将军,可是曾居天河,司职卷帘?”
那妖魔浑身一震,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嘶声道:“你……你是何人?怎知我往事?”
顾青其实并不知详情,只是顺着刚才的感应和推断,结合那宝杖与隐约的天庭气息,大胆一猜,不想竟似乎说中了。
他稳住心神,继续道:“我非何人,只是一个过路书生。观将军形貌威武,却困守此河,以食人为生,项下骷髅悬颈,想必心中亦有苦楚。何不将缘由道来?或许,眼前这位东土圣僧,便是你解脱之机缘。”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那妖魔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他本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只因在王母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琉璃盏,被玉帝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他胸胁百余下方回。
这般苦楚,难以言说。落草流沙河,吃人度日,也是无奈。那项下九个骷髅,正是九个取经人的头颅,沉入这弱水竟不沉底,他觉得奇异,便索来穿在一起玩耍。
此刻被顾青点破心事,又见唐僧宝相庄严,悟空神威凛凛,心中那点被苦难磨灭殆尽的希望,竟又死灰复燃般升腾起来。
他沉默良久,方哑声道:“我……我乃天庭卷帘大将,因罪被贬,受尽苦楚……你们,当真能救我?”
唐僧闻听此言,心中慈悲涌动,上前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诚心悔过,皈依我佛,贫僧愿收你为徒,同往西天,求得正果,解脱苦难。”
那妖魔看看唐僧,又看看悟空,最后目光落在神色平静的顾青身上,终于抛下宝杖,跪倒在河岸泥沙之中,叩首道:“师父!弟子情愿皈依,保师父西行!只求师父与菩萨处,为弟子求情,免了这飞剑穿心之苦!”
悟空见这妖魔皈依,心中虽觉这书生多事,但也省了自己一番手脚,便收了铁棒。
唐僧大喜,上前扶起他,问道:“你既入我门,可曾有法名?”
妖魔道:“菩萨已曾与我授记,起了法名,唤做沙悟净。”
唐僧道:“好!好!正合我等宗派。你既皈依,可能助我等渡过此河?”
沙僧道:“师父,这流沙河鹅毛也不能浮,唯有弟子熟知水性,又项下这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排列九宫,结成法船,方能载师父亲稳渡过。”
于是,沙僧解下项下骷髅,用索子结作九宫,将葫芦安在中间,请师父登上法船。悟空与顾青在岸上观看。
只见那法船稳如轻舟,不沉不浮,沙僧在水中推行,左膀上挂着行李,右膀撑着师父,脚踏水浪,如履平地,径往对岸而去。
悟空见状,对顾青道:“你这书生,倒有几分眼力。若非你点破,老孙少不得还要与这厮多费些手脚。”
顾青微微一笑,拱手道:“大圣过奖。小子不过偶有所感,胡乱猜测罢了。此间事了,小子也该继续游学之路了。”他心中那股指引他西行的冲动,在沙僧皈依后,似乎暂时平息了下去,转而指向了另一个模糊的方向。
悟空也不多留,看他一眼,道:“那你自去,老孙也要保师父过河了。”说罢,纵起筋斗云,先到了对岸等候。
顾青站在流沙河东岸,看着那法船载着唐僧渐渐远去,沙僧奋力推舟,悟空在对岸翘首以望。
他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这一路的“游学”,所见所闻,似乎远比他读过的任何经史子集都要精彩和复杂。
那毛脸和尚的神通,那河中妖魔的皈依,还有自己心中那不时涌现的、仿佛未卜先知般的灵光……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或许并非偶然。
他转身,沿着来路缓缓行去,青衫背影渐渐消失在苍茫山色之中。而他与这取经队伍的缘分,似乎并未就此终结。
通明殿内,东王公的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青童一点,沙僧归位。这‘缘法’之妙,在于自然而然。接下来,该是那云栈洞的天蓬了……不知这头痴情的猪,又会引出怎样的风波。”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交织着无数命运丝线的概念之网,静观其变。
流沙河之渡,看似只是收服了一个徒弟,解决了渡河难题,实则却是在那潜流暗涌的西行路上,投下了一枚至关重要的石子,其涟漪,必将扩散至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