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洲对于女儿那带着明显刺头的调侃并不以为意,到了他这个年纪和位置,早就习惯了各种话里有话的场合。他没有绕圈子,直接了当地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分析一份战略报告:
“之前不想让你深入参与那个案子的调查,初衷很简单,就是怕引火烧身。这里面,倒不是说我们陆家就真的多么忌惮他赵家,”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更准确的措辞,“而是有些现实规则,我们必须正视。你想,如果今天我们陆家对赵家表现得过于‘铁面无私’,‘赶尽杀绝’,那么其他那些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哦,陆家这是不讲情面,只认死理。将来若是他们有朝一日也面临类似局面,我们是不是也会这样‘秉公执法’,丝毫不顾及任何香火情分和过往的交集?这种印象一旦形成,很可能会让我们在某些时候变得孤立。”
陆亦可听着父亲这番充满了权衡与算计的言论,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抗拒:“爸!我们干检察的,干反贪的,初衷和使命不就是为了查清真相,还事实一个公道,维护法律的尊严吗?如果事事都先考虑这些盘外招,考虑别人的看法和潜在的‘孤立’,那当年我们在国徽底下庄严宣誓的那些话,难道都只是走个过场,说说而已的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提高,带着学院派特有的理想主义光芒。
陆洲看着女儿这副“不识人间烟火”的模样,心里又是无奈又是些许的羡慕,终究还是被保护得太好,经历的风雨还不够多。
他摇了摇头,刚想继续解释,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充当背景板的吴心仪适时地站了起来。
她同样是检察系统出身,如今在省高院也是位高权重,自然能理解丈夫的顾虑,也明白女儿所追求的正义,这种时候,帮谁说话都不合适。她笑了笑,找了个完美的借口:“你们父女俩先聊着,我去看看厨房里炖的银耳羹好了没有,给你们当夜宵。” 说完,便脚步轻盈地离开了客厅这个无形的“辩论场”。
看着妻子离开,陆洲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女儿,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宠溺和“你还是太年轻”的神情,说道:“陆大处长,你当然可以,也应该去追求你心中的正义,这没错。但有些时候,现实就是这么……嗯,带着点虚伪的底色。” 他指了指自己,又虚指了一下上方,“你爷爷,包括我,看起来是风光,但谁又能拍着胸脯说,这一路走来,完完全全只靠了自己,没有一点人情往来,没有借助过任何家族的余荫?再说回你,陆亦可,三十八岁的正处级干部,你放眼全国,是不少见,但我可以跟你保证,其中完全、百分之百只依靠个人能力,没有任何背景因素在背后起到哪怕一丁点助推作用的,凤毛麟角。”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女儿:“你的理想很崇高,你想维护的正义也很纯粹。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能一路相对顺畅地追求这个理想,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因为你一直在父辈的羽翼庇护之下?否则,就以你这些年办案得罪人的数量和级别,真以为能这么安安稳稳地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很多时候,别人愿意给你行个方便,愿意在某些环节上‘高抬贵手’,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你陆亦可个人能力突出、魅力无敌吗?恐怕更多是看在你父亲我叫陆洲的份上。”
这番话,像一盆温度恰好的温水,浇熄了陆亦可心头那簇激烈燃烧的理想之火,让她瞬间冷静了下来,甚至感到一丝无力。
她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是事实,是那个她不愿面对却又真实存在的“游戏规则”。
她刚才那点理直气壮的气势消散了,低下头,默默地小口喝着父亲刚才给她倒的那杯温水,仿佛那能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陆洲看着女儿这无声的“示弱”,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语重心长:“其实,有些时候,我反而挺庆幸你现在是‘陆亦可’,而不是那个被太多条条框框束缚着的‘陆好’。这样,你至少可以在你选择的道路上,相对自由地去追求你想做的事情,不必完全被家族的期望所绑架。”
他话锋一转,给出了一个让陆亦可惊喜的讯息:“至于现在,赵家这艘船,要沉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大势所趋,不是哪一家能够单独阻挡的了。这个时候,你可以放手去追求你的正义了,不用担心会给家里带来太多不可控的负面影响。”
陆亦可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像小时候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玩具,那点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真的?!爸,您不拦着我了?”
陆洲看着女儿这难得的孩子气模样,心里一软,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宠溺地笑道:“你啊……” 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韩鹏……他调回汉东了,你知道吗?”
陆亦可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口吻:“嗯,知道。不仅知道,工作上还碰上了。他现在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也参与了一一六案件的协调工作,算是……盟军吧。”
陆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他想劝女儿别再把心思耗在那个不知何时能醒来的陈海身上,耽误了自己的青春;也想说韩鹏如今脱离韩家自己闯荡是件好事,说明他有骨气也有能力。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确定韩鹏心里是否还有陆亦可,同样也无法确定女儿心底是否真的已经完全放下了那段旧情。想把这对经历过家族阻挠、时光冲刷和各自曲折的旧情人再往一块撮合,难度系数太高,变数太大,他这把年纪了,还是别瞎掺和了。
就在这时,吴心仪在餐厅那边招呼道:“银耳羹好了,你们父女俩快来趁热吃吧!”
陆亦可立刻应了一声,如蒙大赦般起身走向餐厅,逃离了刚才那个略显沉重的话题。陆洲也笑着摇摇头,跟了上去。
餐厅里,香甜软糯的银耳羹驱散了一些夜晚的凉意。吴心仪看着埋头吃羹的女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着点八卦的语气问道:“诶,亦可,最近……和那位赵局长,怎么样了?就是市局那个赵东来。”
“噗——咳咳咳……”陆亦可直接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呛得满脸通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陆洲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立刻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追问道:“赵局长?什么赵局长?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吴心仪一边赶紧给女儿递纸巾,一边笑着向丈夫解释:“就是京州市公安局的局长,赵东来。之前……还是陈海介介绍的。他们侯局长提过,我见过一面,人挺不错的,正直,有能力,对咱们亦可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陆亦可好不容易顺过气,擦着呛出来的眼泪,没好气地解释道:“妈!您能不能别瞎说!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我跟他就是普通同事关系,顶多算是能聊得来的工作搭档!我对他可没那方面的意思!您别在我爸面前乱点鸳鸯谱!”
与陆家此刻虽然有小争执却依旧透着温馨的夜晚相比,远在市郊的山水庄园,则完全被一种大厦将倾的悲凉和寂静所笼罩。
精致的庭院里,夜凉如水。高小琴独自一人站在廊下,仰头望着夜空中那弯清冷稀疏的弦月,身影在朦胧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高小琴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她只是伸手拢了拢外套,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道:
“同伟,你说……这一次,我们真的还能……‘胜天半子’吗?”
祁同伟站在她身后,目光同样投向那轮残月,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焦躁与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看透命运的平静,以及沉淀下来的、破釜沉舟般的狠厉。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能不能胜天半子,我不知道。但至少我知道,我祁同伟,绝不会给他们……轻易赢过我的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哪怕到最后,真的是最坏的结果,我也要争个……平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