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电子屏幕将审讯室内的每一丝表情都清晰地投射出来。侯亮平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紧盯着对面那个即便身处审讯室,依旧努力维持着风度的女人。
“高小琴!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了!说,祁同伟到底在哪里?!”
陆亦可坐在一旁,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冷静而富有压迫感:“你应该很清楚,祁同伟现在身上带着枪,而且是两支制式枪支,大量弹药!他现在情绪极不稳定,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你每拖延一分钟,他走向绝路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你口口声声说爱他,这就是你爱他的方式?看着他万劫不复?”
从省委书记沙瑞金,到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指挥中心里所有关注此案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找到祁同伟,控制住他,是避免更大悲剧发生的关键。
高小琴对于枪支的问题,倒是没有隐瞒,甚至带着一种奇怪的炫耀口吻,爽快地承认:“知道,我当然知道。那两支枪嘛,都是同伟从公安厅装备处领出来打猎用的,其实就是玩玩,男人嘛,哪个不喜欢玩点刺激的?”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变得有些飘忽:“我们山水度假村,我专门给他设了一个射击室,隔音的,最好的设备。同伟他枪法可好了,双手同时开枪,能在十几秒内,把十个移动靶全部打掉!真的,我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了,那是真正的神枪手……”
她夸夸其谈,对祁同伟的枪法推崇备至,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傲娇”,仿佛他们依然是一体同心的伴侣。
然而,一旦侯亮平和陆亦可将话题引向祁同伟失踪后的具体去向、可能的藏身地点时,高小琴立刻变得闪烁其词,要么闭口不言,要么就用“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之类的话来搪塞。她的精神世界仿佛已经与祁同伟彻底绑定,共同构筑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看着屏幕上高小琴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侯亮平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他反复咀嚼着高小琴的话语,尤其是她对祁同伟枪法的描述,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对过往某种“荣光”的眷恋……
突然,一个地名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孤鹰岭!
那里是祁同伟警察生涯的起点,是他曾浴血奋战、获得无上荣誉的地方,也是他最初信仰和初心萌发之处。对于一个在权力漩涡中迷失、即将走向末路的人来说,那里很可能成为他潜意识里选择的最终归宿,是起点,也可能是终点。
“孤鹰岭!他很可能在孤鹰岭!”侯亮平猛地站起身,对着麦克风喊道,同时也向指挥中心的领导们汇报。
命令立刻下达,特警队伍迅速集结,朝着孤鹰岭方向疾驰而去。侯亮平也亲自带队出发。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当侯亮平带着人,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山路,找到那间曾经承载着英雄故事、如今却布满灰尘的小屋时,里面传来了一声沉闷的、仿佛击碎一切的枪响。
一切,都归于了寂静。
侯亮平冲进去,看到的,是已然倒在血泊中、选择了自我了断的祁同伟。那个曾经在孤鹰岭闪耀过的缉毒英雄,最终,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将所有的罪与罚、荣与辱,都留在了这片承载了他最初梦想和最终绝望的土地上。
尘埃,似乎暂时落定。
一周后,中央的调令下来,沙瑞金书记被调回北京,另有重用。汉东省委书记的重担,在经过一番考量后,最终落在了在此次风暴中经受住了考验、并展现出大局观的高育良肩上。
而祁同伟自尽后留下的省公安厅厅长职位空缺,成为了各方关注的焦点。人选主要在两位功臣之间摇摆:从戍边英雄转业、在此次案件中展现出敏锐洞察力和坚定立场的韩鹏,以及经验丰富、在此次抓捕行动中指挥若定的赵东来。
一天晚上,韩鹏主动来到了高育良的办公室。
“高老师,”韩鹏开门见山,语气诚恳,“关于厅长的人选,我希望您能慎重考虑,以谁坐在这个位置上更能利于工作、更符合汉东公安事业的长远发展为准。”
高育良看着他:“哦?说说你的想法。”
韩鹏坦然道:“我是一名新警察,虽然在部队经历过生死,但地方公安工作的复杂性、系统性,我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赵东来同志经验丰富,在京州治安维稳、案件侦破上成绩有目共睹,威望也高。他更能服众,也更有利于工作的平稳过渡和深入开展。我自愿放弃竞争,并愿意全力配合赵厅长的工作。”
高育良欣赏地看着自己这位学生,点了点头。最终,经省委研究决定,并报上级批准,赵东来被任命为汉东省公安厅厅长。更令人瞩目的是,在沙瑞金(离任前推荐)和李达康的力荐下,赵东来更进一步,兼任了主管政法的副省长——这个位置,曾是祁同伟梦寐以求却未能企及的高度。
而韩鹏,则被调任京州市公安局,担任局长,同时仍兼任省公安厅副厅长,在更贴近基层的一线岗位上继续磨练。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人民医院那间熟悉的特护病房里,难得的有些“吵闹”。
侯亮平拖了把椅子坐在陈海病床边,手里削着苹果,嘴里也没闲着,像个话痨一样,絮絮叨叨地对着毫无反应的陈海“汇报”工作:
“老陈啊,你是没看见,高小琴当时那个样子,还跟我们炫耀祁同伟枪法好呢……啧啧,真是被忽悠得不轻。”
“哎,你说祁同伟,当年在孤鹰岭多英雄啊,怎么就……唉,最后还是选在了那儿……”
“对了,赵东来那家伙,现在可是抖起来了,副省长了!嘿,以后见他得敬礼了!”
“韩鹏,就新来那个副厅长,去市局当局长了,这人有点意思,是从西北回来的……”
“上面意思是,让你好好休息,反贪局那边我先替你盯着,等你啥时候睡够了,赶紧起来接班啊,我这局长当得都快累秃了……”
陆亦可在一旁整理着带来的鲜花,听着侯亮平这毫无章法的“汇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侯局长,你这念经呢?陈海能听见才怪!再说了,赵东来升官你念叨什么,有本事你也升一个去?”
侯亮平把削好的苹果塞到自己嘴里,咔嚓咬了一口,含糊道:“我这不是给老陈活跃一下气氛嘛!整天这么躺着,多闷得慌!说不定他听着烦了,一着急就醒了呢?”
这时,陈海的父亲陈岩石和母亲王馥真也提着保温盒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蹦蹦跳跳、已经上小学的孙子小皮球。
“猴子,亦可,你们来了。”陈岩石笑着打招呼,把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
小皮球跑到床边,好奇地看着爸爸,伸出小手摸了摸陈海的脸,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你都睡了好久了,怎么还在睡呀?爷爷炖了汤,可香了,你快起来喝呀!”
王馥真也俯下身,温柔地握着儿子的手,轻声呼唤:“小海,大家都来看你了,听到没有?”
侯亮平还在那继续他的“单口相声”:“老陈,你看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再不醒,他都要不认识你了……”
陆亦可无奈地摇头,对陈岩石和王馥真说:“陈叔叔,王阿姨,你们别听侯亮平瞎扯,他嘴里就没句正经话。”
陈岩石倒是乐呵呵的:“没事没事,热闹点好,说不定真能把小海吵醒呢。”
就在这充满了家人、朋友关切与琐碎对话的嘈杂氛围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病床上,陈海那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一直紧闭的眼睫,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起来。
小皮球第一个发现了异样,他惊喜地大叫起来:“爷爷!奶奶!侯叔叔!陆阿姨!你们快看!爸爸的眼睛在动!爸爸是不是要醒了?!”
一瞬间,病房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海脸上。
侯亮平嘴里的苹果都忘了嚼,陆亦可捂住了嘴,陈岩石和王馥真激动地往前凑。
在众人紧张而期盼的注视下,陈海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适应了片刻后,他看清了围在床前那一张张熟悉而焦急的面孔。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气若游丝的声音:
“吵……死了……”
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辨!
“小海!”
“老陈!”
“爸爸!”
惊喜的呼唤声,瞬间充满了整个病房,冲散了往日的阴霾,带来了劫后余生的希望与温暖。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洒在陈海苍白的脸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新生的光晕。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