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痛胃镜确实名不虚传,陆亦可认了。
就像睡了一个又沉又长的觉,等她被护士轻轻拍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切都结束了。她躺在恢复室的床上,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昏昏沉沉的,四肢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只能乖乖等着麻药劲儿完全过去。
依稀记得,在刚才失去意识前,她好像还跟陪在旁边的林亦行插科打诨来着,说什么“这麻醉药劲儿够大的,比喝醉了还晕乎”,试图用玩笑掩盖内心的那点紧张。林亦行当时还笑着回她“你就贫吧,睡着了看你还怎么贫”。
然而,在检查过程中,当胃镜探头深入,影像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时,操作胃镜的陈寻医生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他移动着操控杆,在某个区域反复观察。
一旁的林亦行也立刻注意到了屏幕上那一小块与周围健康黏膜颜色、纹理迥异的阴影区域,它看起来有些粗糙,边界也不算特别清晰。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陈寻和林亦行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陈寻几乎没有犹豫,当机立断,低声对助手吩咐:
“这里,取组织送活检。标记一下位置,胃窦部,黏膜粗糙糜烂伴浅表溃疡,质地偏脆,警惕高级别上皮内瘤变或……更差的情况。”
“好的,陈主任。”
助手利落地应下,通过胃镜的工作通道,用微小的活检钳,精准地从那片可疑的阴影区域取了几小块组织样本,小心翼翼地放入标本瓶中进行固定。
检查全部结束后,陈寻摘下口罩,看着还迷迷糊糊的陆亦可,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对林亦行说:“等切片病理结果出来再说吧,现在什么都别瞎想,也许就是普通的炎症或溃疡。”
但林亦行和他心里都清楚,凭借多年的临床经验,那片阴影的模样,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陆亦可麻醉劲儿完全过去后,倒是挺高兴,伸了个懒腰,感叹道:“哥,你还别说,我这多久没睡过这么沉、这么香的觉了?这麻药效果真不错!”
林亦行看着她浑然不觉、甚至有点小开心的样子,心里像压了块巨石,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担忧和提醒,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就好,走吧,送你回去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等待结果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林亦行几乎是天天盯着病理科的进度,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绕过去催问陈寻。
陈寻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不解:“老林,我知道你担心你这表妹,这结果可能是不太理想,但……你这反应是不是有点过度了?不至于这样吧?”
林亦行心里有苦说不出,只能烦躁地扒拉下头发:“你别管,反正结果一出来,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硬是卡着病理报告通常出来的三天节点,一大早就拉着陈寻堵在了病理科门口。
报告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的余温,陈寻接过来,刚扫了几眼,脸上的神色瞬间就沉了下去,眉头紧紧锁住。
林亦行见状,心已经凉了半截,没等陈寻开口,一把将报告夺了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一行行仔细地阅读,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可能带来转机的描述。
病理诊断报告
送检组织: 胃窦黏膜组织
镜下描述: 镜下见腺体结构紊乱,细胞异型性明显,核深染,核分裂像易见,可见病理性核分裂,部分区域见灶性坏死。肿瘤细胞浸润至黏膜下层。
病理诊断: (胃窦)中分化腺癌,部分为印戒细胞癌。肿瘤浸润至黏膜下层(t1b期),未见明确脉管侵犯及神经侵犯。切缘未见癌累及。
备注: 建议临床结合影像学检查进一步明确分期。
“早期,t1b期,算是发现得早的。”陈寻沉重地拍了拍林亦行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些力量,“不幸中的万幸,没有远处转移的迹象,治愈率……还是很高的。”
林亦行死死盯着报告单上那几个刺眼的字——“中分化腺癌”、“印戒细胞癌”。他真希望是自己眼花了,或者这只是一场噩梦。可白纸黑字,冰冷而残酷。
他不敢耽搁,立刻走到走廊尽头,拨通了陆亦可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点嘈杂,陆亦可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喂,哥?我刚从新接手的律所出来,累死了,正想回家躺平呢。怎么了?”
“你现在,立刻,马上来医院一趟。”林亦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甚至因为焦急而显得有些责骂的意味。
陆亦可在那头愣了一下,显然没反应过来:“啊?现在?不去行不行?就一个报告而已,你帮我拿了不就行了?或者明天我再……”
“不行!”林亦行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把旁边的陈寻都吓了一跳,“你那破工作少你一个会死吗?!陆亦可,我让你现在就给我过来!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被他的怒火震住了,随后才传来陆亦可闷闷的声音:“……知道了。凶什么凶。”
等陆亦可敲响林亦行办公室的门时,林亦行正仰面靠在办公椅上,闭着眼睛,满脸疲惫,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看见陆亦可推门进来,手里还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冰美式,他想也没想,猛地站起身,夺过那杯咖啡,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哎!你干嘛!”陆亦可顿时不爽了,心疼地看着垃圾桶里的咖啡,“我新买的!三十多块钱呢!林亦行你吃枪药了啊?火气这么大!”
林亦行没理会她的抱怨,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拉着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把桌上那份折叠着的报告拿了过来。他的手指在报告边缘摩挲着,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递给了她。
陆亦可起初还不以为意,一边嘀咕着“神神秘秘的”,一边接过来打开。
然而,当她看清报告上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中分化腺癌”、“印戒细胞癌”、“浸润”、“t1b期”……
虽然她不是医生,但“癌”这个字,以及后面那些“疑似”、“警惕”的字眼,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眼中。
再看看林亦行那布满血丝、写满沉重和担忧的眼睛,她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这绝对不是什么“没事”的报告。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陆亦可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手心里开始冒汗。她抬起头,看向林亦行,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和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出了那个最可怕的问题:
“哥……这……会死吗?”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林亦行立刻打断她,语气急切又带着安抚,“什么死不死的!别自己吓自己!就是个早期!发现得非常早!治愈率很高的!现在的医疗水平……”
“是什么早期?”陆亦可打断他的话,执拗地问,声音很轻。
林亦行顿了顿,避无可避,只能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胃癌。”但他立刻又强调,“但是早期!大部分都能治好的!你别怕,有哥在呢,啊?我们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方案……”
“那……小部分呢?”陆亦可像是没听到他的安慰,眼神有些空洞地追问,“那小部分,是治不好吗?”
林亦行被她问得心里一揪,赶紧解释:“那都是极特殊情况,比如发现得太晚,或者身体基础太差……你不是!你年轻,身体底子好,发现得又早,你怎么可能是那小部分?”
“万一呢?”陆亦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恐惧,“万一我就是那么倒霉,就是成了那小部分,就是那个另类呢?”
她不再看林亦行,默默地将报告单折好,动作缓慢而仔细,然后放进了自己的随身包里,拉上拉链。
林亦行看着她这副样子,心急如焚:“亦可,听话,我们现在就去办住院手续,立刻开始治疗!这种病就是在跟时间赛跑,就是因为发现得早才好治,晚一天都可能……”
“就晚一天。”陆亦可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恳求,“哥,就一天,行吗?明天,明天我一定来办手续。今天……你让我缓一缓。我……我有很多事要处理,律所刚接手的案子,还有……小瓒……”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助。
林亦行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盛满了恐惧与挣扎的眼睛,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此刻逼她太紧,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声音沙哑:“……好,就一天。说好了,明天,我等你。手机保持畅通,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陆亦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