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晚上,赵东来家的客厅。
灯光是暖色调的,却驱不散空气中某种凝滞的寒意。陆亦可和赵东来面对面坐在餐桌旁,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原木餐桌。桌上,一瓶未开封的五粮液显得格外突兀,旁边摆着两个喝水的普通玻璃杯,杯壁厚重,用来品茗尚可,若用来品尝这等高度白酒,无论是形制还是容量,都显得过于“豪迈”甚至有些外行了。
两人之间没有寒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空间。陆亦可的坐姿依旧带着检察官的挺拔,但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赵东来则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酒瓶上,神情是少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种氛围,与这间通常只用于独处或偶尔朋友小聚的屋子格格不入。
星期六的省检察院反贪局办公室,灯火通明。
“一一六”大案虽然主体已破,但后续繁复的结案报告、证据链整理、关联案件梳理,依然像一座小山,压在侦查一处每个人的肩上。陆亦可伏在案头,指尖快速敲击键盘,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在她专注的眸子里。被她“拖累”一起加班的,还有林华华和周正。而本该最讨厌加班的局长侯亮平,此刻也毫无怨言地留在办公室,刚刚充当完“外卖小哥”的角色,提着几杯咖啡推门进来。
“来来来,各位辛苦,提提神!”侯亮平笑着将咖啡一杯杯分发。
林华华接过咖啡,立刻哀嚎着控诉:“侯局长!你就是个大骗子!说好的最讨厌加班呢?结果你加起班来比陆处还狠!我这美好的周末啊——”她拉长了语调,表情夸张。
侯亮平正好将一杯咖啡放到陆亦可手边,陆亦可接过来,下意识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是热的……”她习惯喝冰美式用来提神。
侯亮平耳朵尖,听到了,立刻打趣道:“喝点热的吧,陆大处长,天天喝冷的对胃不好。”然后他转向林华华,笑容狡黠,“还有啊林华华,我可不骗人。我本人是讨厌加班,但工作需要嘛。再说了,只要你们陆处现在放你走,我绝对没意见。你的直属领导可是陆处长啊,对吧?”
林华华撇撇嘴,送给侯亮平一个大大的白眼,精准吐槽:“这能一样吗?陆处长叫加班,那是光明正大的压榨,我们敢怒不敢言。您侯局长这叫暗地里的压迫,笑眯眯地就把人按在办公椅上了,更可怕好吗!”
陆亦可终于从卷宗里抬起头,不满地看向林华华:“什么叫我就是光明正大的压榨?林华华同志,你的结案报告写完了吗?没写完赶紧的,别在这里贫嘴。”
林华华立刻指向旁边正看戏看得开心的周正,企图祸水东引:“陆处,你怎么光催我啊?你看周正,他也没弄完呢,还在那儿笑!”
周正闻言,不慌不忙地将手里最后几张纸利落地塞进档案袋,封好,然后拿着袋子在林华华眼前得意地晃了晃,语气带着点小炫耀:“不好意思啊华华,刚刚,就在你控诉领导的时候,我——写——完——了!”
林华华看着周正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又看看自己才写了一半的报告,顿时感觉被亲密战友“背刺”,整个人“嗷”一嗓子,一头栽倒在键盘上,发出低低的哀嚎:“啊!天理何在啊——”
陆亦可和侯亮平看着林华华这活宝样子,对视一眼,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宠溺又无奈的笑容。办公室紧张忙碌的气氛,因这小小的插科打诨而轻松了不少。
就在这时,陆亦可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屏幕亮起,来电显示清晰的三个字:赵东来。
侯亮平眼尖,也看到了,立刻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京腔的调侃语气说道:“哟,赵省长的慰问电话来了。看来还是陆处长面子大,我们这可只有咖啡,没有领导亲自关怀。”
陆亦可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带警告地瞪了侯亮平一眼,拿起手机起身:“我出去接一下。”说完,便拿着手机朝办公室门外走去。
陆亦可边走边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喂,有事吗?”
她无意识地朝着走廊尽头走去,那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
时近黄昏,橘红色的余晖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如同一桶温暖的颜料泼洒在光洁的地板和她的身上。她恰好站在这片光晕之中,周身轮廓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光线有些刺眼,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了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
电话那头,赵东来的声音传来,不同于往日的热情或带着笑意的讨好,而是异常的平静,甚至有些冷硬:“陆亦可,你有空吗?”
这陌生的语气让陆亦可微微一怔,心里没来由地紧了一下。她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道:“现在?还是什么时候?现在在加班。”
赵东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说道:“明天有空吗?下班以后。找个地方,我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想问你。”
陆亦可更茫然了。赵东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需要特地约她面谈?她试图委婉拒绝:“额,什么问题啊?要不然在电话里说也一样的。你现在可是副省长了,万一……”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怕被人看见影响不好。
赵东来直接打断了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没什么万一的。你要是怕别人看见,就找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明天晚上七点,我把位置发你。”
“我……”陆亦可还想说什么,比如“万一被人误会了怎么办”,但这终究只是借口。然而,听筒里已经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赵东来已经挂断了电话。
陆亦可握着手机,站在原地,看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心情复杂。她刻意避免因私事与赵东来单独见面已经很久了,原因无他,即使过了这么久,她依旧没能想清楚——自己究竟是应该接受赵东来的好,尝试开始一段稳定而轻松的关系,还是该抛下那可笑的自尊,去问一问那个十年未见、如今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人,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回到过去的可能?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星期天晚上,七点整,陆亦可按照赵东来发来的地址,站在了他家的门口。她没想到,赵东来口中的“没人能看见的地方”,竟然是他自己的家。
此刻,赵东来伸手,利落地拧开了五粮液的瓶盖,醇厚的酒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分别往两个玻璃水杯里倒了小半杯,透明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细密的酒柱。
陆亦可看着这堪比喝啤酒的架势,忍不住皱起了眉,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调侃:“赵省长,你这……拿水杯喝白酒?没搞错吧?”她试图用这种方式缓解一些紧绷的气氛。
赵东来抬眼看了看她,目光深沉,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发出轻微的“叩”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白的力道:“没搞错。怕你怂,不敢回答我的问题,给你准备用来壮胆的。”
陆亦可被他这话激了一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笑了,伸手指着自己:“我?怂?”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行,你问吧。看在这瓶五粮液的份上,我知道的,都说。”
对于赵东来可能要问的问题,陆亦可心里是有准备的。无非就是她到底对他有没有感觉,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或许,还会旁敲侧击地问及韩鹏。她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端起面前那杯与其说是品尝不如说是挑战的白酒,做好了倾听的姿态。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赵东来看着她,喉结微动,那个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似乎即将冲破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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