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门口的台阶上,宋今捏着那份判决书,指节泛白。
她赢了。
小儿子的抚养权归她。
瞿建民名下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归她——那是夫妻共同财产中,她能争取到的最大份额。加上三处房产,两辆车,以及一笔可观的现金补偿。
她想要的,白纸黑字,都得到了。
可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只有一种空洞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陆亦可拿着公文包走出来,看见她独自站在风里,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
“宋女士,”陆亦可走过去,“判决结果……”
“我看到了。”宋今打断她,声音很轻,“谢谢您,陆律师。”
她转过头,看着陆亦可,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赢了,对吧?”
陆亦可点头:“从法律意义上,是的。您得到了应得的。”
“应得的……”宋今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飘向远处车流,“可我怎么觉得……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她顿了顿,低声说:
“十八年。我最好的十八年,原来一直活在别人的戏里。我以为的家,是三个人演的舞台。我以为的丈夫,在另一个地方,有另一个家,另一个孩子。”
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陆亦可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太苍白。
恭喜?太讽刺。
最后,她只是轻声说:
“以后的路还长。为了孩子,好好过。”
宋今点点头,把判决书仔细折好,放进包里。
“我会的。”她说。
然后,她转身走下台阶,汇入人群。
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陆亦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初冬的风吹过来,带着寒意。
她紧了紧大衣,心里有些发闷。
赢了官司,却输了对人性最后的信任。
这代价,到底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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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陆亦可拿出来一看,是林亦行。
电话那头,林亦行的声音异常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慌。
“亦可,静初走了。”
陆亦可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什么……时候?”
“半个小时前。”林亦行的声音很稳,稳得不像在说生死,“很平静。睡着睡着,呼吸就停了。”
他顿了顿:
“医生说,她没受什么苦。”
陆亦可握着手机,手指冰凉。
“我马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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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
病房门开着,里面很安静。
谭静初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布。
林亦行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没有哭,没有喊。
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林昭然站在门口,眼睛红肿,却没有眼泪。
她看着妈妈,又看看爸爸,小小的脸上,是一种超越年龄的茫然。
陆亦可走进去,脚步很轻。
“哥……”她轻声唤道。
林亦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
“她走了。”他说,声音干涩,“这个冬天……她还是没熬过去。”
陆亦可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她走到床边,看着白布下那个安静的轮廓。
那个会笑着叫她“亦可”,会叮嘱她“好好过日子”,会在病中依然温柔坚强的女人。
就这么……走了。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白布上。
暖洋洋的。
可床上的人,再也感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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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天,天色阴沉。
墓园里来了很多人。
有些陆亦可认识,是林家的亲戚,医院的同事。
但更多的人,她没见过。
他们穿着深色衣服,站得笔直。
眼神坚毅,动作干脆利落。
即使不说话,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
叶寸心也来了。
她抱着一束白菊,站在人群边缘。
看见陆亦可,她点了点头。
葬礼仪式很简单。
林亦行一直很平静。
致辞,答礼,送别。
每一步,都做得妥帖周到。
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泄露了他内心早已崩塌的世界。
陆瓒被赵东来牵着,乖乖站在一旁。
小家伙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吵不闹,只是紧紧攥着爸爸的手。
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陆亦可没有立刻离开。
她站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谭静初温柔的笑脸。
心里空落落的。
叶寸心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云雀。”
一个穿着旧式军装、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到墓碑前,低声喊了一句。
他抬手,敬了一个标准到极致的军礼。
然后,转身离开。
步履依然矫健,背影却写满苍凉。
陆亦可愣了一下。
“云雀?”她看向叶寸心。
叶寸心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轻声说:
“是静初在基地的代号。”
她顿了顿:
“他们那批人……都有代号。雷神,云雀,还有刚刚敬礼的是老狐狸……”
她的声音低下去:
“那些代号,代表的是另一段人生。另一群……生死与共的人。”
陆亦可若有所思。
两人沿着墓园的小路,慢慢往外走。
走在人群最后。
“静初和亦行哥……”陆亦可犹豫着开口,“他们……”
“他们很好。”叶寸心接过话,语气复杂,“但也……很沉重。”
她看了陆亦可一眼:
“想听故事吗?关于静初,关于雷教官,关于……那些回不来的岁月。”
陆亦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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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寸心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静初十八岁进军校,二十岁进基地。她遇见雷霖教官的时候,才二十二岁。”
“雷教官……是个传奇。也是块寒冰。他曾经有个爱人,叫安然。是基地的女参谋”
她顿了顿:
“很多年前,一次任务。安然为了救战友,和敌人同归于尽。就在雷教官面前。”
“从那以后,雷教官就封了心。他训练我们,保护我们,但从不靠近任何人。”
“直到静初出现。”
叶寸心的眼神飘向远方:
“静初像一团火。聪明,坚韧,不服输。她一点点,把雷教官从冰封里拉了出来。”
“他们相爱了。那段时间,静初的眼睛都是亮的。我们都以为,雷教官终于走出来了。静初终于……找到了她的归宿。”
她的声音低下去:
“可命运总是爱开玩笑。”
“一次边境任务。对方有埋伏。雷教官为了护住静初,挡了三颗子弹。”
“救护车来的路上,他握着静初的手,说‘云雀,好好活’。”
“然后,手就松开了。”
叶寸心停下脚步。
墓园的风吹过,带着深冬的寒意。
“静初没有哭。她亲手给雷教官换了军装,整理了遗容。然后,继续出任务。”
“只是从那以后,她眼里的光,就没了。”
“再后来,她转业。回了汉东。林亦行等了她很多年,一直没结婚。”
“静初嫁给了他。生了昭然。看起来……一切都很好。”
叶寸心看向陆亦可:
“可我知道,静初这辈子,最爱的是谁。最痛的,是失去了谁。”
“她成了另一个雷霖。心里永远缺了一块,再也补不上了。”
“而林亦行……”她叹了口气,“他得到了她的人,她的陪伴,她的余生。可他永远走不进她心底最深的那个地方。”
“那里,葬着雷霖。葬着静初最好的年华,和最痛的爱。”
陆亦可静静地听着。
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那种无力,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命运弄人的悲凉。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谭静初和林亦行是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佳话。
在知情者眼里,却是一个女人永失所爱后,另一个男人用一生去陪伴,却始终无法填满她心底的空洞。
而那个先走一步的男人,又何尝不是……永失所爱?
“林亦行知道吗?”陆亦可轻声问。
“知道。”叶寸心点头,“他一直都知道。但他选择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是影子,哪怕永远不是第一选择。”
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凉:
“其实这样也很好,不是吗?至少静初最后这些年,有人真心疼她、爱她。他们有了女儿,有了家。静初走的时候……不算孤单。”
陆亦可沉默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和赵东来。
如果她是谭静初,那赵东来是她的谁?
是轰轰烈烈却早逝的雷霖?
还是默默守护却始终隔着一层的林亦行?
都不是。
她和赵东来没有雷霖和谭静初那种生死与共的炽烈。
也没有林亦行和谭静初那种青梅竹马的绵长。
他们之间,是多年的错过,是重逢的犹豫,是现实的考量,是孩子的羁绊。
是细水长流里的刺,是柴米油盐中的磕绊。
那韩鹏呢?
陆亦可突然想起那个人。
那个曾经让她心动过,最终却背道而驰的人。
如果要说轰轰烈烈,大概只有年少时和韩鹏那段,算得上纯粹炽热。
可那又怎样?
他们没有共同的信仰,没有相守的决心。
最后,还是散了。
陆亦可突然有些迷茫。
她现在的选择,到底是妥协,还是最好的安排?
是凑合,还是……真正的归宿?
“妈妈!”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
陆瓒从前面跑过来,小脸上带着焦急。
赵东来跟在后面。
“妈妈你去哪了?”陆瓒拉住陆亦可的手,“我找了你好久。”
夕阳的余晖正好洒下来。
落在陆瓒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像一块温润的玉。
陆亦可看着儿子,突然想起他名字的寓意。
瓒。
质地不纯的玉。
可那又怎样?
在她心里,他就是最珍贵的宝贝。
是她和赵东来……共同的血脉。
她抬起头,看向走来的赵东来。
他穿着黑色大衣,神色有些疲惫,眼神里带着关切。
夕阳的光也落在他身上。
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和眼底那份藏不住的担忧。
就在这一瞬间。
陆亦可突然明白了。
赵东来从来不是谁的影子。
不是雷霖,不是林亦行,甚至不是韩鹏。
他就是赵东来。
那个会因为她生病而红了眼眶的赵东来。
那个会偷偷吃她酸奶的赵东来。
那个在教育孩子上和她拌嘴的赵东来。
那个在超市里认真比对价格的赵东来。
那个……她生气时会沉默,受伤时会隐忍,却始终没有放开她手的赵东来。
她爱他吗?
也许不像谭静初爱雷霖那样炽烈灼人。
也不像林亦行爱谭静初那样无怨无悔。
但她是爱他的。
爱这个不完美、有脾气、有时很固执的男人。
爱这个会为了她和孩子,努力学着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男人。
而当年执意生下陆瓒……
又何尝不是因为,那是她和赵东来的孩子?
因为骨子里,她从未真正放下过他。
只是骄傲和伤痕,让她不敢承认。
“抱歉。”陆亦可对叶寸心笑了笑,“我先过去了。”
叶寸心点头:“去吧。”
陆亦可牵着陆瓒的手,朝赵东来走去。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交叠在一起,分不开。
走到赵东来面前,陆亦可抬起头,看着他。
“等久了?”她轻声问。
赵东来摇摇头,伸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没有。就怕你……心里难受。”
他的动作很自然。
语气里的担忧,也很真实。
陆亦可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赵东来一愣。
陆亦可的手很凉。
但他的掌心,很暖。
“走吧。”陆亦可说,“回家。”
她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丈夫。
朝墓园外走去。
夕阳渐渐沉入远山。
天边留下一片绚烂的霞光。
像谭静初曾经炽烈燃烧过的青春。
也像每一个普通人,在平凡岁月里,努力抓住的、那一点点温暖的光。
陆亦可没有回头。
她知道,有些人,永远留在了昨天。
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往前走。
牵着该牵的手。
走向该去的方向。
至于那些关于爱情、归宿、选择的迷思……
也许本就没有标准答案。
就像夕阳每天都会落下。
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而她和赵东来,还有陆瓒。
他们的日子,也还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在柴米油盐里。
在磕磕绊绊中。
在偶尔的争吵和更多的和解里。
慢慢地,把日子过成日子。
把家,过成家。
这就够了。
真的。
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