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晚音这样小心,也是因为自八月份杰青评审结果公布,梁松哲落选后,这一个多月来,整个课题组氛围压抑低沉到了极点。组里的成员们行事都小心翼翼,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斟酌再三,生怕稍有差池,就触碰到梁松哲敏感的神经,惹得他不快。
“你不要以为,仗着有林老师那层关系,我就会对你降低要求,放宽标准。” 梁松哲猛地提高音量,语气中满是严厉与不屑,脸上的表情也愈发冷峻。他微微眯起双眼,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厌烦,身体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似乎眼前的姚晚音已然成了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听到这话,姚晚音突然觉得五雷轰顶。
她想起林之玫,她的叔母,两天前也找过她。林之玫的丈夫,也就是她的叔叔,是父亲的亲兄弟。只是时光悠悠,很久之前,叔叔就来到了 q 大任教,与林之玫结婚后,回老家福建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姚晚音对这二位,并没有寻常亲戚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见面时虽也客客气气,但总透着几分生疏。
不过,到底血浓于水,叔叔和林之玫平日里还是会主动照拂她。隔段时间,林之玫就会把姚晚音叫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和她谈谈心,询问最近科研上的进展。逢年过节,也必定会叫她回家吃饭。
两天前,林之玫又像往常一样,过问姚晚音的近况。当听闻她用于毕业的另一篇文章还迟迟未投时,林之玫原本平静的面容变得有些疑惑:“你这文章再不投,能赶上明年毕业吗?”
姚晚音低垂着头,她的手指在裙摆上反复摩挲,无意识地绞动着,原本平整的裙摆很快就被绞出了一道道凌乱的褶皱。她想了又想,只得说道:“我也想投。” 她停顿了一下,揣度着用词,“可是……大概还没达到梁老师的标准吧。”
她才发表了一篇《Ac》,以梁松哲一贯对学术成果严苛的态度,这第二篇论文必然得从更高水平的期刊开始尝试投稿。这就意味着,手中这篇文章必须历经千锤百炼,在内容深度、实验创新、数据精准度等各个方面反复打磨,大幅提升质量,才有机会达到梁松哲的预期。想到这里,姚晚音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一阵尖锐的刺痛从眉心蔓延至头顶。
林之玫微微点头,目光投向远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片刻后,她将视线收回,轻声问道:“写完了吗?”
“写完了。” 姚晚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回答。
林之玫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知道了。有机会我会和他提一下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仰头,“你叔叔也很关心你的毕业情况,你自己也要多上上心。”
一直以来,姚晚音在科研的道路上艰难跋涉,林之玫平日里虽会对她有所关照,可那些关心的话语,总是在不经意间说起,而后又悄然消逝在日常琐碎里,让姚晚音感觉犹如雾里看花,虚无缥缈,抓不住任何实质的助力。可听今天这话头,林之玫是真打算实实在在地拉自己一把了。这究竟是叔叔在背后的叮嘱,还是林之玫自发的善意?这承诺,到底是客套敷衍,随口一说,还是真心实意,准备付诸行动?若林之玫真的去找梁松哲说情,以梁松哲那严苛的治学态度和孤傲的性格,又是否能起到作用?这些念头在她脑海中如乱麻般交织缠绕,搅得她心乱如麻。但不管怎样,一丝希望的曙光还是在她心底悄然升起,她来不及细想,出于本能,连忙谢过。
然而此刻,面对梁松哲的质问,她才惊觉,林之玫真的帮了自己,但那番好意却可能成了自己的 “催命符”,一种深深的懊悔与恐惧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的双腿微微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我觉得你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你到底是谁的学生?” 梁松哲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在这小小的办公室里不断回荡,震得姚晚音的耳朵嗡嗡作响。
“林老师说你都第六年了,不能再延期了。六年算什么?你看看冯镜心,再看看丁晓苹,你是觉得自己吃苦了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节奏急促而紊乱,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姚晚音的脑门上。“你这篇文章,漏洞百出,数据不严谨,分析不透彻,你以为随便改改就能拿去投了?我告诉你,科研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的!”
姚晚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回应。梁松哲的斥责如汹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她甚至没能找出开口解释的间隙。她只能木然地站在原地,任由那些刺耳的话语将自己淹没。她知道梁松哲此时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压制自己,而自己必须成全。
她更明白,林之玫来找梁松哲时,梁松哲定会满脸堆笑,礼数周全。她甚至能清晰勾勒出那场景:林之玫刚踏入办公室,梁松哲便会迅速从座位弹起,满脸热忱地迎上去,语气里满是敬重。可一转身面对自己,就像变了个人,将积攒的火气一股脑倾泻。满心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姚晚音心底肆意翻涌,可她只能拼命压抑,害怕一旦释放,换来的将是更猛烈的暴风雨。
梁松哲仍喋喋不休地说着,把姚晚音从考研入学的那一刻起,直至读研时在实验室里的不积极进取、读博期间研究方向的些许犹豫,以及发表第一篇文章后的所谓 “懈怠”,全都翻了出来,逐一进行无情批判。 在他口中,姚晚音这段读研历程就像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入得了他的法眼。
这些刻薄至极的话语持续了许久,终于如同强弩射出的箭,在飞行了漫长距离后,失去了力量,渐渐停了下来。梁松哲靠在椅背上,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眼神中仍残留着一丝未消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