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认知鸿沟在和郑念章他们走近后变得愈发明显，他找到了能共鸣的诉苦对象，不再像研一刚开始那样，试图向方杰杰倾倒对李开俊的不满，对方也根本无法共情。就像把酸碱性完全相反的试剂强行混合，只会引发剧烈的反应，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他只是有些失望罢了，失望的是自己始终试图理解方杰杰的立场，而对方却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对他横加指责。头顶的阳光穿过树叶，照得他眼前发白。
余光扫过方杰杰泛黄的衣领和凌乱的发梢，周悫心头蓦地一软。他似乎比刚认识时看起来憔悴邋遢了许多，早不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其实这两年，他也不好过吧。何必再计较呢？
他不愿意去怨恨方杰杰，更不想因为李开俊失去这个难得的朋友，只当他和从前一样说话不长脑子，劝自己不要多心，起码这样心里会好受些。于是轻轻转开话题，任由方才的争执像蒸发的水痕般，无声地消散在路边干燥的空气里。
郑念章听周悫转述时，却着实生气。她当然无法忍受自己被扣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帽子。
周悫道：“他那个人说话不过脑子，就别和他一般见识了。”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说真的师姐，能在这里遇见你们，特别是你，我真的很高兴。我现在才知道，能遇到理解自己的人，太不容易了。要是身边都是师兄那样的人，我可真活不下去了。”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带着滚烫的温度。郑念章就是这样的人，她会把自己辛苦积累的实验技巧毫无保留地分享，她会在你实验卡壳时耐心地帮你分析梳理，她会在你被导师训斥后第一个发来安慰的表情包，她会你在心情不好时义无反顾地陪你出去大快朵颐。她对别人的善意和帮助永远是掏心掏肺不加保留的。
其实过往的许多遭遇已经让周悫习惯于戴着怀疑的滤镜审视每个靠近的人，那些对于人性的失望，经年累月筑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心墙。可命运偏偏让他来到了这个实验室，在这里，先是方杰杰，后是郑念章，而今这个小团体里此起彼伏的温暖，都像一束束固执的光，硬是在他铜墙铁壁般的心防上，凿出一个个星星点点的光斑。这些光孔错落有致，渐渐连成一片，让他终于看清这个世界的光明。
“你看！”他突然像展示珍宝般举起手机递给郑念章，“我现在给你的备注都是‘播撒爱和能量的郑姐’。”
“大家都不容易，更要互相体谅，互相排解了。”郑念章望着备注，嘴角的弧度终于冲破怒意，“明天晚上组会结束以后，再叫上大家一起去吃海底捞吧！”
崔小雅攥着被汗水洇湿的实验记录本，指节在褪色的封面上反复摩挲。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实验数据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在李开俊冰冷的目光下扭曲变形。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第三次坐在李开俊旁边，汇报同样停滞不前的课题进展。
“师兄，这是我调整纸金溶胶浓度后的检测结果。” 崔小雅指着屏幕上起伏的波形图，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您看，氯离子的特征峰还是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周围背景信号干扰太强了。”
“你只是把浓度从 1% 调到 2%了，这点改变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可是师兄，文献里提到的最佳浓度范围就是在1%到3%之间……” 崔小雅话没说完，就被李开俊打断。
“文献是死的，人是活的！” 李开俊不耐烦地把笔反扣在桌上，“做科研要懂得创新，不是照着别人的方法依葫芦画瓢。你有没有考虑过可能是别的地方有问题呢？”
崔小雅攥紧了手中的激光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我也想过是不是基底预处理的问题，试过三种不同的等离子体处理时间，还有不同干燥方式，但结果都差不多。”她鼓起勇气，“师兄，您能不能具体说说应该从哪些方面改进？”
“孩子，你不能指望我直接告诉你，这样你不会有进步的。” 李开俊往后一靠，转椅发出吱呀的声响，“我当年摸索实验条件时，光是选银纳米颗粒的粒径就试了十几种。科研不是照本宣科，你要多动动脑子！”
崔小雅的嘴唇被咬得发白，指甲在掌心掐出几道月牙形的红痕。她想起过去这段日子泡在实验室的每个深夜，反复调整实验条件到凌晨，绞尽脑汁寻找一切可能的解决方案。可每次做好心理建设，捧着精心整理好的数据来找李开俊汇报，得到的永远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回应。
她听从了周悫“多汇报刷好感”的建议，每周雷打不动地来汇报。可李开俊从不是她想象中的救世主，更像一个冷眼的考官，永远只抛出“再想想”的命题，连个模糊的解题方向都吝于指明。
崔小雅当然明白独立科研的重要性，梁松哲在组会上强调过无数遍。可她早已翻烂了所有相关文献，试遍了每个可能的方法，就像被困在迷宫里的蚂蚁，明明出口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正确的路径。或许真如裴萧所说，是她资质驽钝，不配做科研。
“回去再想想吧。抓点紧，你也研二了。”李开俊已经起身去泡茶，崔小雅知道，这是结束谈话的信号。她机械地收拾着材料，打印纸边缘在她颤抖的手指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十一点整，头顶的电棒管将准备间照得如同手术室般惨白。崔小雅正用移液枪小心翼翼地往试管里添加溶液，试剂滴落的 “滴答” 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专注地盯着刻度线，连裴萧推门进来的声音都没听见。
裴萧拎着一座铁架台 “哐当” 一声放在操作台上，铁架台与台面碰撞的声响惊得崔小雅手一抖，几滴溶液溅在了手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