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港岛顾家老宅,书房内的气压一如既往的低沉。
顾勤舟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历经风雨的家族园林,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念珠。
迁坟与法事的日程已定,家族内部的暗流也随着日期临近而愈发涌动。
老大、老二的小动作他心知肚明,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是蠢蠢欲动的试探。
他需要一枚棋子,或者更准确地说,需要一个既在某种程度上超然于现有格局,又能搅动格局的变量。
他按下内部通话,声音沉稳:“夫人,给清宴打个电话,让他……回来一趟,参加月底的祠堂祈福和后续的祭祖。”
电话那头的顾夫人明显愣了一下,声音带着迟疑:“勤舟,你是说……清宴?你……确定?”
当初闹得那么难看,登报断绝关系,几乎成了港岛一时的谈资,如今突然叫回来?
“嗯。”
顾勤舟只应了一个字,不容置疑,“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务必回来。”
“……好,我这就打。”
S市,顾清宴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琢磨着怎么能“顺理成章”地提前去趟港岛见陈白露,手机就响了。
看到来电显示是“港岛宅电”,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接起,是母亲温和却难掩复杂的声音:“清宴……是妈妈。”
“妈,”顾清宴坐起身,“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家里有事?”他语气轻松,心里却提了起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这个号码。
顾夫人顿了顿,才说:“是你爸爸……他让你回来一趟。”
顾清宴以为自己听错了:“谁?让我……回去?回哪儿?港岛老宅?”
“对,月底家里祠堂有重要的祈福法事,之后是祭祖。你爸爸说……让你务必回来参加。”
顾夫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传达意味。
顾清宴的第一反应是荒谬,甚至有点想笑。
老头子吃错药了?
之前,他拒了跟傅家的亲事,老头子暴跳如雷,不仅登报跟他断绝关系,还要打断他的腿。
自己连夜跑路,之后老头子冻结了他经济来源,还让保镖拿走他藏起来的钱!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这一年,他在S市自己折腾,老头子从不过问,怎么突然转性了?
还“务必回来”?
“妈,您没听错吧?还是老头子又琢磨出什么新法子想收拾我?”
顾清宴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和一丝嘲讽。
“清宴……”顾夫人声音里带着恳求,“这次……好像不太一样。你爸爸亲自吩咐的,语气很肯定。你就……回来一趟吧,好不好?就当是看看妈妈。”
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吃软不吃硬,尤其对她这个母亲,总有几分心软。
顾清宴沉默了片刻。
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老头子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每一举动都必有深意。
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他回去,绝不仅仅是“祭祖”那么简单。
他眼眸微眯,想看看老头子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而且,陈白露不是在港岛吗?
“行吧,”
他最终懒洋洋地应道,语气却没了刚才的嘲讽,多了几分深沉,
“既然妈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回去‘祭个祖’。不过,老头子要是再想打断我的腿,我可就直接跑路,再不回去了。”
顾夫人听他答应,松了口气,又叮嘱了几句。
挂断电话,顾清宴脸上的慵懒神色褪去,眼神变得锐利而玩味。
他想了想,拨通了陈白露的电话。
“白露,有件事跟你说。”他开门见山。
“嗯,你说。”
陈白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如既往的清冽。
“老头子……不知道抽什么风,让我回港岛参加月底的祠堂祈福和祭祖。”
顾清宴说道,留意着电话那头的反应。
陈白露那边静默了一瞬,似乎并不太意外。
然后,她轻声说:“正好,我也有件事,需要告诉你。”
“什么事?”顾清宴问。
陈白露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其实,我这次来港岛,就是受顾董所托,来处理顾家迁坟和相关法事。包括上次我来港岛,也和顾董见过面。我让他帮我调查白鹤卿,条件就是帮顾家再选一块福地。”
她说完,等待着顾清宴的反应。
她设想过他可能会生气,气她瞒着他和他父亲合作,气她利用了他最想撇清的关系。
然而,电话那头只是停顿了大约两三秒,随即传来一声低低的、了然的轻笑。
“就这事儿啊?”
顾清宴的语气轻松得不像话,甚至带着点调侃,“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陈白露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嗯,当时在圣水观,看到李律师出现,再联想到他代表的律所和顾家的关系,我就猜到了七八分。”
顾清宴的声音平静而坦诚,“后来稍微一查,就确定了。老头子出手,确实效率高。”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却也格外温柔:“白露,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帮到你,能让事情顺利进行。至于老头子……他愿意出力,那是他的事,你不用觉得欠他什么,更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和他之间是我们的事,跟你无关。”
陈白露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顾清宴的通透和信任,让她倍感珍贵。
“瞒着你,是顾董当时的要求。但现在你要回去了,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而且,”
她语气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笑意,“恭喜你,顾少,看来你是要重新做回顾家少爷了。”
顾清宴在电话那头“啧”了一声,假装不屑:“什么顾少不顾少的,我在意那个?不过嘛……既然老头子低声下气(他故意夸大)请我回去,我就勉为其难回去看看咯,顺便也看看我们陈天师是怎么大展身手的。”
他语气里的期待和亲近,毫不掩饰。
而在顾家老宅,祈福法事即将开始的前一天,顾勤舟在书房再次单独见了陈白露。
檀香袅袅,顾勤舟的神情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
他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先问了一个看似无关,实则直指核心的问题。
他端起青瓷茶盏,轻轻吹去浮沫,目光却透过氤氲的热气,锁定了陈白露:“陈天师,你我相识时日不短。我心中有一问,不知天师可否据实相告?”
“顾先生请讲。”陈白露神色平静。
顾勤舟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直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依你看,我顾勤舟,还能为顾家掌舵多少年?”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沉降。
他在问寿数。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她即便能算出,也绝不会轻易点破具体年限。
陈白露迎着他的目光,并未躲闪,也无惊惶。
她沉吟片刻,似在感应,又似在斟酌词句。
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清越而肯定:
“顾先生,命理之中,寿元与根基、福报、后天行事息息相关,难有定数。但观您面相格局,山根丰隆,眼神藏而不露,是为厚积之相。此次若能顺利迁坟,重定气运之根,再辅以‘催旺’之法调理自身气场……只要您持身以正,多行善举,广积阴德,自然福泽绵长,有长命百岁之望。”
她没有给出具体数字,这是规矩,也是分寸。
但她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积极的指向“多行善举,广积阴德”。
这既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隐含的告诫和条件。
顾勤舟听懂了。
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以及属于上位者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着。
“善举阴德……”
顾勤舟微微颔首,“顾家每年在慈善基金上的投入,从未吝啬。”
这算是他的回应,表明他并非不行善,同时也将“行善”框定在了他习惯的、用资本运作的方式里。
“陈天师,”他缓缓开口,手指轻叩桌面,“关于迁坟后的‘催旺’人选,我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先催旺我自己。”
陈白露抬眼看他,静待下文。
顾勤舟继续说道:“三个儿子,各有优劣。顾清时稳重有余,魄力不足;顾清远冲劲够,却失之鲁莽;清宴……”
他提到这个名字,停顿了一下,目光深远,“他倒是有几分像年轻时的我,可惜,心思太活,也太桀骜。选谁做继承人,不能妄下决断。我还想……再考验他们一段时间。”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况且,我觉得,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再掌舵顾家十年,不成问题。我也需要时间,好好‘锻炼锻炼’他们,看看谁能真正担得起这份家业。”
陈白露安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一片清明。
她太了解眼前顾勤舟了。
什么“考验”,什么“锻炼”,都不过是表象。
最核心的,是他对权柄那深入骨髓的、近乎本能的掌控欲。
他享受站在顶峰、俯瞰一切、决定着所有人命运的感觉。
放权?
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他也绝不轻易放手。
所谓的“催旺自身”,不过是想延续自己掌控局面的时间,将选择继承人的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直到最后一刻。
“顾先生思虑周全。”
陈白露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您是顾家的定海神针,您的气运稳固,家族根基才能更加牢靠。先催旺您自身,再观子弟表现,确是稳妥之法。”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或异议,但话锋轻轻一转:
“不过,我方才所言‘多行善举,广积阴德’,并非虚言。运势如流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尤其是这等牵动家族根基、逆天改运之举,更需福德承载。若根基有亏,德不配位,不仅催旺之效可能适得其反,引来反噬,便是我这施术之人,也难免要沾染因果,受其牵连。”
她的话说得很客气,也很直接。
意思是:你想继续掌权,可以,按我说的做,多积德。
否则,不但效果可能不好,甚至会有害,连我也要跟着倒霉。
这既是职业性的风险告知,也是提醒与约束。
顾勤舟目光微凝,深深看了陈白露一眼。
“陈天师提醒的是。”
他缓缓道,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顾某心中有数。该做的善事,不会少。只望天师尽力施为,助我顾家渡过此关,更上一层楼。”
“分内之事。”陈白露垂眸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