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老听罢，却是没有再和先前一般高声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到极致的声音，从农老的喉咙深处响起：“医者？你不配称自己为医者，你只是，披着医者皮的畜生，一个彻头彻尾的畜生。当初在医祖庙前立下的誓言，估计在此时此刻，你已经忘了个干净，我便不会在劝你什么了，孙理。”
说罢，便拂袖而去。
孙理不明所以，气头上的他听到农老的话以后，更是火气冒了三尺高，快步走上去，拉过农老。
孙理依旧愤怒，道：“农礼！你什么意思？我有什么问题？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给我说清楚！！！你！也没有资格高高在上的训斥我！这回的军医队！我才是第一负责人！你是我的属下！我念我们是故交！才与你商量！你明白吗？啊？！我现在！命令你！归队！准备行装！准备撤离！你！听从命令！”
农老没想到他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他也没有正视刚刚自己提出来的问题，还开始以权压人起来了。
农礼转过身去，向外慢慢走去，其他军医让出一条道来，给农礼走出去。没有人敢阻拦他，没有人愿意阻拦他。
农礼巡视了身边的众军医，却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说些什么。
他们的脸上，有不解、有疑惑、有漠然、甚至是仇视。
农礼笑了。
这，便是人。
农礼笑着，笑着，越走步子拖得越沉，又不知怎的，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所有的情绪化作两股浊泪，从这个老者枯老黝黑的脸颊滑落。
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情绪，是悲伤吗？似乎不全是。是愤怒吗？确实是有一些的。他形容不出来这样的情绪。
农礼收住了泪水，扯掉了腰间的军医玉佩，向后扔去。
军医队伍里的一名少年，他是那苏南的随从。
此刻他很矛盾，跟随这个队伍那么久，只有农礼对他倾囊相授，有什么问题都会给他解惑，对他毫无保留，尽管他只是一个仆从出身。
别的医师认为教他是无用的，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他们也以教一个仆从自己的医术为耻。
他接受的灌输不允许他离开苏南，但他是人，不是动物，他有尊严，他有心。他此时，想当一次真正的自己，哪怕得罪孙老，得罪苏南，甚至得罪苏家。
他的双手颤抖，却极其快速，他解开了那个玉佩。
他把那玉佩放在桌子上，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这样做耗光了他所有的勇气，他只是看向了孙理那双仿佛要吃人的眼睛，快步跟上农礼的步伐。
孙理在他的后面骂道：“反了！反了！都汤面的反了！你们！你们两个！给我等着！等着吧！只要我孙理还在一天！你们就别想有出头之日！连一个！一个！跟在人屁股后面伺候人的奴才！都敢忤逆我！既然你们要寻死！我也不拦你们！滚！滚！滚！！！都汤面的滚吧！不识时务的东西！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孙理的老脸气得涨红，身体都有些晃荡了，浑身上下的灵气都开始躁动起来，现在的他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了。
农礼这时也止住了泪水，他要去找秦安，如若这个灯真的有效的话，那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农礼在离开营帐前回头，看向昔日的挚友、他所认为的“知己”，所有的情绪融化，化在他嘴里，变成一个又一个字，慢慢从他嘴里吐出：“孙理，你忘记了。”
“为医者，是为了一线希望。”
“我们在，无论如何，我们人族将士们就不会退缩，因为我们，为他们带来希望，而非仅仅是肉体上的疗愈。”
他又看向那跟来的少年，问道：“你不怕回不去？不怕死？小年轻的路还那么长，还陪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去赴死？”
少年的声音还略带颤抖，听到农礼的话后，老老实实地回道：“怕……”
农礼的情绪差点破功，憋不住要笑出声，道：“那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没有听你们的孙！领队！说吗？我是去送死的。”
少年回道：“但我更怕，您所说的，怕我人族将士在外征战，却不见希望。”
“我懦弱，是个懦夫，从小到大都是。我也不是天才，我没有天赋，也没有勇气，他们敢打敢拼，就算是深入敌后也毫无怨言，他们是英雄。我是被他们从战区捞出来的孩子，其他人要让这些英雄流血又流泪，我做不到……”
少年没有再说下去了，他对上了农礼那双眼睛，他浑浊的眼里，慢慢泛起了光。
农礼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指着孙理，笑道：“你孙理，活了大半辈子了，却还不如一个少年郎！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啊！亏我这大半生还认为认识你是我的毕生之幸，当真是我看走了眼了——”
农礼又看向那少年，又道：“好在，我的眼光还不算太烂。”农礼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转过身去，道：“咱们走吧！”
孙理那边已经毫无动静，一众军医听了那平时他们都看不起的仆从的一番话，此时羞愧难当。
苏南拍了拍孙理的肩膀，说道：“不过是一个仆从罢了，孙师，我们继续吧。”
“就是！孙老！”
“只是两个不识时务的人而已，孙老，您不必如此。”
“我们死在这里，那还有什么价值呢？不过是徒增负担！这个道理都不明白，那农军医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的。”
……
孙理此时的心乱了——他一直秉持的绝对的理性，绝对的实用的观念，到底真的是对的吗？
他被农礼、被那少年郎的话震得有些恍惚了，苏南、众军医所说的话他只听到了声音，却已经听不到内容了。
一股热流涌至心头，孙理的喉咙有些发甜，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染红了躺在地面上农礼扔过来的那枚玉佩上。
“我真的，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