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深处,星河微光重新变得柔和,那令人窒息的天地威压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劫后余生的寂静。珩的意识体近乎虚脱,方才与天道意志的对抗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心神。他强撑着,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变得凝实了许多的残魂。
就在这时——
那一直紧闭的、属于天机老人的双眸,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邃得如同囊括了万古星空,充满了无尽的智慧与沧桑,却又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一切规则本质后的极致疲惫。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与天地抗衡后残留的锐利。
但这锐利只是一闪而逝,迅速被一种温和的、带着些许茫然和探究的目光所取代。老人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几乎快要消散的珩的意识体上。
醒了……
老爷子……醒了?
珩的意识体猛地一颤,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和伪装!数年来在囚笼中谨小慎微的压抑,每日扮演角色的痛苦,对故乡的思念,对自身命运的迷茫,对妖族刻骨铭心的恨意,以及方才几乎被天地抹杀的大恐怖……所有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他忘了思考为什么自己能停留在识海,忘了思考外界妖族的反应,忘了所有的一切!他就像个在外面受尽了欺负、终于见到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的孩子,嘴巴一张,积蓄已久的话语如同失控的机关枪,噼里啪啦地喷射而出,用的是他最熟悉、最放松的蓝星语言:
“老爷子!您可算醒了!您知道吗我等这天等了多久了!天天对着那帮妖怪演戏我快疯了您知道吗!”
“它们把我关在这个破地方!给我吃好的喝好的但我知道它们没安好心!它们想把我变成刀去杀自己人!它们还篡改我的记忆!幸亏我来自蓝星见识多没上当!”
“外面那些人都被它们骗了!以为这是什么庇护所!其实都是假的!天空是假的太阳是假的连云彩都是定时生成的!它们把我当猪养!不对!是当狗养!”
“还有还有!刚才吓死我了!那天道是怎么回事?怎么连您都劈啊?您到底干啥了?是不是特别牛逼那种大佬?刚才那三个老妖怪金龙凤凰大老虎被一道雷就劈飞了!哈哈您没看见它们那狼狈样!太过瘾了!虽然我也差点没了……”
“您能说话吗?您知道怎么出去吗?您能教我真本事吗?它们教我的都是阉割版的水货!我自己瞎练了个‘人王剑’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好想家啊老爷子……虽然那个家也回不去了……但总比这里强……这里连口火锅都吃不上……”
他语无伦次,思维跳跃极快,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又带上了哭腔。仿佛要将这几年憋在心里没机会说、不敢说的话一次性全部倒出来。意识体的光芒随着他的情绪剧烈波动,明灭不定。
天机老人静静地听着,那双初睁的眼眸中的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悯和理解。他没有打断珩,只是用那双包容了万古沧桑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仿佛在说:‘孩子,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受苦了。’
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多久,直到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模糊,那股支撑着他的狂喜激动情绪如同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他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含糊……
“……总之……您醒了……真好……”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含混的呓语,他的意识体再也无法维持形态,光芒彻底黯淡下去,缓缓向后软倒。
就在他即将彻底陷入沉睡时,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托住了他。只见天机老人的残魂微微动了动,那双苍老虚幻的手轻轻一招,珩涣散的意识体便如同归巢的雏鸟般,缓缓飘落,最终枕在了老人的膝上。
老人低下头,用那双蕴含着无尽智慧的目光慈和地注视着陷入深度沉睡的少年,一只近乎透明的手,无比轻柔地、一下下地抚过珩意识体的额头。
没有言语,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守护之意,如同暖流般缓缓弥漫开来,滋润着珩枯竭的心神。
而就在珩意识体彻底沉眠,枕于老人膝上的瞬间——
外界,宫殿之中,珩昏迷的本体之上,异变再生。
那原本因他昏迷而沉寂下去的、初步凝聚的“人王剑”的杀伐之气,竟自主地再次浮现!但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气息,而是开始缓缓地、由虚化实!
道道淡金色的流光从他体内溢出,于他胸膛上方交织、凝聚,逐渐勾勒出一柄古朴长剑的模糊轮廓!剑身之上,隐约可见山川湖海、日月星辰的虚影流转,更有一股统御四海、执掌人道兴衰的煌煌大势蕴含其中!
然而,这剑影虽具其形,凝实了片刻,却终究显得有些……空洞。仿佛一个精美的外壳,缺乏最核心的神韵与力量。它微微震颤着,最终未能彻底凝实,再次缓缓消散,化为点点金芒重新没入珩的体内!
但这一次的凝聚与消散,并非徒劳。仿佛某个关键的桎梏被打破,某种位格得到了最终的确认。珩的呼吸变得更加悠长有力,身体的恢复速度似乎也加快了一丝。他的人王剑,算是真正意义上初步“完整”了,尽管它还只是一个空壳,一个需要未来无尽人族信念与气运去填充的、代表着“王道”与“杀伐”的权柄雏形。
…
人圈上空,刚刚平复下体内翻腾气血和天道劫力残留的三位妖族巨擘,几乎同时再次将神念投向下方宫殿。
祂们自然也察觉到了珩体内那瞬间的剑影凝聚与消散,以及其后气息变得更加圆融自然的变化。
但此刻,祂们谁都没有心情去细细探究这变化背后的意义。
“哼!人皇体的特殊异象罢了!”虎祖不耐烦地甩动着依旧有些麻痹、残留着丝丝黑色劫雷的巨尾,语气暴躁,“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天劫明明被吾等挡下了,他怎的又昏死过去了?还一昏又是几天没动静!这次又是什么名堂?”
祂的身上,被规则劫力灼伤的皮肉依旧传来阵阵刺痛,更重要的是,那股代表着“秩序修正”的诡异力量如同附骨之疽,仍在试图侵蚀祂的本源妖力,必须立刻闭关全力驱除。
天凤祖的情况稍好,但七彩羽翼上那根被灼焦的羽毛显得格外刺眼,周身流转的霞光也不如往日流畅,显然也受了影响。祂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愠怒:“其体内定然藏有极大隐秘,竟能引来规则天劫……此次之后,须得对其识海进行更彻底的探查!”但眼下,祂同样需要先处理侵入体内的劫力。
金龙祖龙爪上的焦黑痕迹最深,甚至有一片龙鳞出现了细微的裂纹。祂的感受最为深刻,那道规则劫力的层次高得可怕。祂熔金色的竖瞳深深看了一眼下方宫殿中气息平稳、却昏迷不醒的珩,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和疑虑。
“此事蹊跷,容后再议。”金龙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天劫之力非同小可,先祛除体内残余劫力,稳固修为要紧。在此之间,加派人手看护即可,只要他不死,一切待吾等出关后再行定夺。”
相比起一个昏迷的、但似乎潜力更大的“人皇之刃”,显然是自身的大道根基更为重要。若是被这天道劫力损伤了本源,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三道恐怖的神念如同潮水般退去,笼罩人圈的万妖守护大阵也缓缓隐没。三位妖族巨擘的身影消失在空中,急匆匆地返回各自的洞府秘境,闭关祛除劫力去了。
只留下那座华美的宫殿,以及其中沉睡的少年,还有少年识海深处,那位轻轻抚摸着他人王额头的古老残魂。
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但更深沉的暗流,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