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人影伫立山道,斗笠下那只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无咎胸口。他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肩上铁箱锈迹斑驳,却透出一股沉滞的压迫感。
陈无咎右手缓缓按在腰间短刀柄上,左腕的罗盘残片仍在发烫,热度如脉搏般跳动,与胸前玉符隐隐共振。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前冲,只是将身体重心微微下沉,目光平视对方。
片刻,那灰袍人忽然转身,步伐无声地走入山脊雾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走。”陈无咎低声道。
队员乙紧握长枪,跟在他身后。两人加快脚步,沿着荒岭小径前行。半个时辰后,苍狼关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厚重的石墙横亘谷口,烽火台矗立两侧,旗影在风中猎猎作响。
关前哨塔下,两名戍卒持矛而立。陈无咎上前一步,取出调令文书与军功簿,递上前去。
“奉枢密院敕命,边郡校尉陈无咎,携属员报到协防。”
一名戍卒接过文书查验,另一人则上下打量二人,目光停在陈无咎沾满尘土的衣襟上。
“等一下。”那兵士冷声道,“守将张将军正在巡视箭楼,没吩咐放人入关。”
陈无咎未语,只静静站着。左腕残片热度渐退,但玉符仍有一丝微温贴着心口。他不动,也不催促。
约莫一炷香后,沉重的铁门轧轧开启。一名身披玄甲、须发浓重的将领大步而出,身后跟着四名亲卫。他扫了一眼陈无咎,眉头皱起。
“就你?边郡剿匪的小校,也调来苍狼关?”
“奉令前来,听候差遣。”陈无咎语气平稳。
张猛冷笑一声,将文书随手掷于泥地。
“你说你是功臣,我怎么知道不是冒领战功?这些纸,谁都能写。”
陈无咎低头看了一眼落地的文书,没有弯腰去捡。
“军令有太守签押,功册有阵亡名录佐证。将军若疑,可派人回郡核查。但在核查之前,职责所在,我当入关履职。”
张猛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本想激其失态,好寻由头驱逐。却不料此人不怒不争,言辞滴水不漏。
他冷哼一声,挥手示意:“验明身份,放他们进去。不过——”
他目光转向陈无咎:“既然来了,别想着享清闲。西侧三架守城弩年久失修,今日便去检修。明日晨鼓前若未完工,军法从事。”
“遵令。”陈无咎拾起文书,拍去尘土,收入怀中。
两人随戍卒登上城墙。行至西段,三架巨弩静立垛口,弓臂粗如儿臂,机括覆着薄锈。陈无咎走近一架,伸手抚过弩臂基座,指尖传来细微裂纹的触感。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承重梁与墙体接合处——石缝间已有明显裂痕,支撑结构松动。再看弩机旋钮,转动时发出滞涩声响,回弹无力。
“这弩……”队员乙低声问,“真能用?”
陈无咎未答,从怀中取出随身小刀,撬开机匣护板。内部杠杆结构暴露眼前:主轴偏移,储能簧扭曲,连杆咬合间隙过大。他轻轻拨动机关,发现拉弦行程虽足,但释放瞬间动力损耗近半。
气运之眼悄然开启。
整具弩机表面浮起一层极淡的黑气,如烟似雾,缠绕在关键节点之上。这不是战损所致,而是设计之初便存在的结构性缺陷——力道传导失衡,材料选用不当,长期使用只会加速崩坏。
他起身,环顾城墙布局。箭楼间距不均,西侧火力覆盖存在盲区;巡逻士兵步伐机械,眼神涣散,显是长期疲于值守。更远处,兵械库屋顶瓦片残缺,雨水渗入痕迹清晰可见。
“记下来。”他对队员乙低语,“基座裂痕七处,机括磨损三处,弓弦老化,储能不足七成。若遇大规模冲击,最多支撑二十轮齐射。”
队员乙迅速掏出炭笔,在随身皮册上勾画标记。
傍晚时分,张猛踱步而来,披风猎猎,神情倨傲。
“怎么样?修好了?”
“尚未完成。”陈无咎上前一步,“但我已查明问题根源。此弩非养护之失,而是初建之时设计有误。杠杆比例失调,导致储能效率低下;基座材质薄弱,经年震动已生裂痕。若强行使用,一旦妖兽群攻,弩体可能当场解体。”
张猛脸色一沉:“你一个边郡小校,懂什么军械构造?这些弩用了十年,从未出事!”
“正因为十年未出事,才更危险。”陈无咎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隐患潜伏越久,爆发时越致命。如今裂痕已深,机括迟滞,再不修缮,恐难御敌。”
“放肆!”张猛猛然拍向身旁女墙,“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军中重器?这些东西是怎么造的,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停工!立刻停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碰这些装备!”
陈无咎沉默片刻,将图纸缓缓折起,收入袖中。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收起工具,只是将拆开的机匣重新盖好,动作细致,仿佛刚才的斥责从未发生。
夜幕降临,风势渐强。
陈无咎独自立于城头,远眺关外荒岭。玉符贴在胸前,仍有微弱温感,与罗盘残片的余热遥相呼应。他抬手轻抚腰间青铜罗盘,裂纹中的金光一闪一灭,如同呼吸。
气运之眼再度开启。
整座苍狼关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之中,不见血光,亦无杀劫之兆,却透出一股沉滞的衰败之气。几处兵械库上方,浮现出断续的黑纹,如蛛网般蔓延;主将营帐顶上,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垂落,直通地下。
他收回目光,望向西段那三架沉默的守城弩。
其中一架的基座裂缝中,一缕极淡的黑气正缓缓渗出,随风飘散,转瞬即逝。
陈无咎指尖轻轻敲击罗盘边缘,节奏缓慢而稳定。
下方戍卒换岗,铁靴踏地声由远及近。一名士兵经过他身边时,低声嘟囔了一句:“又要下雨了,这些老弩……怕是撑不住。”
陈无咎没有回应。
他只是将左手缓缓探入怀中,指尖触到玉符的温润边缘,又缓缓移开。
风卷起旌旗,拍打在旗杆上发出闷响。
城外荒野一片死寂,唯有远处一座废弃了望台的木梁,在风中轻微晃动,发出吱呀声。
陈无咎的目光落在那座了望台上。
台角阴影里,一块刻着倒悬之月符号的石板半埋土中,边缘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他正欲细看,忽觉胸前玉符一震,温度骤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