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家的第一晚,我在阁楼发现一本黑白相册。
每张照片都记录着这栋房子曾经发生的死亡事件。
最初只是相册里会多出新照片,后来现实中的物品也开始褪色。
直到今天,相册里出现了一张彩色照片——
那是我躺在床上睡觉的画面。
---
雨是在傍晚时分开始下的,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玻璃上,噼啪作响,把最后一点天光也搅得浑浊不清。陈默站在客厅中央,脚下是几个散开的纸箱,里面的东西只掏出一半,凌乱地堆在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潮湿木头的混合气味。这栋位于城郊的老旧独栋别墅,是他几乎掏空积蓄,又靠着远低于市价才勉强拿下的。中介当时搓着手,笑容有些微妙,只反复说房主移民急售,别的含糊其辞。现在,陈默环顾着这间光线昏暗、墙纸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卷边的客厅,心里那点捡漏的窃喜,早被这雨天和满室荒凉冲淡了。
家具大多是旧的,从原来的出租屋搬来,与这空旷、挑高的空间格格不入。他叹了口气,决定先把睡觉的地方收拾出来。二楼的主卧还算完整,床架是房东留下的,实木,很沉,样式古旧,但至少不用他自己组装。铺上床垫和被褥,算是有了个临时的窝。
胡乱塞了几口面包当晚餐,窗外的雨声更急了,风声呜咽着穿过不知道哪里的缝隙。疲惫感像潮水般涌上,陈默草草洗漱,关掉了卧室的灯。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窗户的位置透进一点城市边缘漫反射过来的、微弱的灰白。寂静并不纯粹,老房子总有各种细碎的声响——木材因温度变化发出的“咯吱”声,水管隐约的嗡鸣,还有风……那风声,有时候听起来,像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蜷缩在床上,陌生的环境让每一根神经都绷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他听到了。
不是风声。
是歌声。一个女人的歌声,幽咽,飘忽,断断续续,调子古老而怪异,词句含糊不清,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又仿佛就贴着他的耳廓。陈默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他屏息凝神,那歌声却又消失了,只剩下窗外持续的雨声。
是幻听吧?太累了。他试图说服自己,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
第二天是个阴天,云层低低压着。陈默醒来时头昏脑涨,昨夜那若有若无的歌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在记忆里。他楼上楼下检查了一遍,门窗完好,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有人活动的痕迹。大概是神经衰弱,他给自己诊断。
整理工作继续进行。下午,他发现了阁楼的入口。入口开在二楼走廊尽头天花板上,一块不起眼的活板门,拉绳上积满了灰。他搬来梯子,费了点劲才拉开,一股陈腐、带着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阁楼低矮,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小气窗透进些微天光。里面堆满了杂物,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破旧的家具、捆扎的旧报纸、几个看不出原样的行李箱。就在他准备退出去时,脚边踢到了什么硬物。低头一看,是一个深棕色的硬纸板盒子,没有标识,放在一堆旧衣服上面,显得格外突兀。
鬼使神差地,他把它拿了下来。
回到客厅,他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本相册。很厚,封面是黑色的硬纸板,没有任何花纹或字样,触手冰凉,带着阁楼特有的阴湿气。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相片是黑白的,质感粗糙,像是很多年前的产物。第一张拍的是一段陡峭的、通向黑暗的楼梯转角,木制扶手,背景模糊。照片下方,用白色的墨水写着纤细的字迹:“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李管家,失足坠落。”
陈默皱了皱眉,继续翻看。
第二张,是厨房的一角,老式的灶台,地面似乎有一滩深色的污渍。“一九四九年,八月。女佣小翠,砒霜。”
第三张,是一间卧室的窗户,窗帘拉着,外面隐约有树枝的影子。“一九六一年,二月。柳夫人,窒息。”
第四张,是书房,一个书架倒塌了,书籍散落一地。“一九七五年,十月。孙先生,重击。”
第五张,是别墅的后门,门廊下。“一九八八年,七月。邮差赵,心源性猝死?”
第六张,是客厅的壁炉,炉膛里黑黢黢的。“二零零一年,一月。租客,烧炭。”
每一张照片,都对应着一起发生在这栋房子里的死亡。时间横跨数十年,死因各异。相册的页面是纯黑的,这些黑白照片贴在上面,像一扇扇通往不幸过往的小窗。那白色的注解文字,冰冷,简洁,不带任何感情,却比任何血腥的描述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陈默的手开始发抖,后背沁出冷汗。他猛地合上相册,心脏怦怦直跳。这是恶作剧?前任房主的变态收藏?还是……别的什么?
他立刻打开电脑,搜索这栋房子的地址和历史。网络上的信息寥寥,只查到它几经转手,空置期很长。关于死亡事件,没有任何公开记录。他又打电话给那个中介,对方一听他询问房子的“历史问题”,语气立刻变得支吾,很快以信号不好为由挂断了电话。
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盯着那本黑色相册,它静静地躺在茶几上,像一个沉睡的诅咒。
当晚,他把相册塞进了衣柜最底层,试图忘记它。但夜里,他又听到了那歌声,比前一晚更清晰了些,仿佛唱歌的人……靠近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在忐忑中度过。他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巧合,是旧相册带来的心理暗示。他强迫自己继续整理,适应新环境。直到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他无意间又瞥见了衣柜。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走过去,颤抖着再次拿出了那本相册。
他翻到最后一页有照片的地方,是那个“二零零一年,一月。租客,烧炭。”之后是几页空白。他松了口气,准备合上。
就在页面即将合拢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最后一页有照片的那页之后,原本应该是空白页的地方……多了一张照片。
一张新的,黑白照片。
照片拍摄的是别墅的浴室。老式的白瓷浴缸,边沿有些泛黄,淋浴喷头滴着水珠,在黑白照片里凝结成深色的点。浴缸内部,似乎有一团模糊的、人形的深色阴影。照片下方,白色的字迹新鲜得像是刚刚写上去:
“二零二三年,十月。溺水。”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冻结。二零二三年,十月。就是现在,这个月。溺水……
他猛地抬头,看向浴室的方向。门关着。他记得早上洗完脸,好像是没有把洗手池里的水完全排干?还是……
恐惧攫住了他。他冲进浴室,里面空无一人,浴缸干燥,只有洗手池的滤网上沾着几根他的头发。他拧开水龙头,又猛地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窝深陷。
不是巧合。这本相册……它在更新。它预见了死亡。
从那天起,陈默的生活坠入了无边的噩梦。他不敢再用浴缸,甚至对水龙头的声音都感到恐惧。他试图把相册扔掉,装进垃圾袋,走到几条街外的公共垃圾桶扔进去。第二天,那本黑色相册会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他的茶几上,或者床头柜上。
他试过烧掉它。打火机的火焰舔舐着黑色的封面,却连一点焦痕都无法留下,相册依旧冰冷。
他无路可逃。
更可怕的变化开始了。房子里的色彩,开始一点点消失。
最先发现的是客厅的窗帘。那原本是暖黄色的,带着简单的条纹。某天早上,陈默发现它的颜色变得极其暗淡,近乎灰白。他以为是光线问题,用手触摸,布料本身似乎也失去了原有的质感。
接着是沙发上的一个抱枕,鲜艳的蓝色褪成了浅灰。
然后是他常用的一个马克杯,红色的杯身,颜色一天比一天淡。
这种褪色不是均匀的,而是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滴,从某个点开始,色彩悄无声息地抽离,蔓延。范围逐渐扩大,速度似乎还在加快。房子里的一切,都在不可逆转地走向黑白。只有他本人,以及他带进来的少数新物品,还保留着颜色,但也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调子。
那本相册,依旧在增加新的照片。不再局限于死亡预告,开始出现一些房子内部的景象,空镜,但每一张都透着诡异——角度刁钻,仿佛拍摄者躲在角落;或者捕捉到一些模糊移动的影子;再或者,是某些物品特写,比如一把剪刀,一段绳子。
白色的注解也开始变化,不再是简单的死亡记录,出现了更令人费解的句子:
“它不喜欢红色。”
“脚步声在二楼,东侧,第三间。”
“镜子里的不是影子。”
陈默快要疯了。他不敢出门,害怕一离开,这房子就会彻底吞噬他;他更不敢待着,每一秒都像是在走向某个注定的结局。他消瘦得厉害,眼里的光彩被恐惧取代。房子里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能让他惊跳起来。那女人的歌声,如今几乎每晚都会响起,有时近,有时远,有时,仿佛就在门外。
他开始出现幻听幻视。眼角总瞥见一闪而过的人影,听到有人低声叫他的名字。房子里那股潮湿的霉味,越来越重,其中还夹杂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旧纸张和某种腐败物质混合的气味。
这天夜里,他又一次从充斥着诡异歌声和模糊噩梦的浅眠中惊醒。冷汗浸湿了睡衣。窗外依旧一片漆黑,死寂。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迫使他下床,走向衣柜。
他知道那本相册就在里面。他知道不能看,看了就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触碰到那冰凉的黑色封面。
他拿起它,走到客厅。唯一还有颜色的台灯,光线也昏黄得可怜,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溺毙的人最后一次呼吸,翻开了相册。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些记录着过往死亡的黑白影像,翻过那些新增的、意义不明的空镜和物品特写。他的手抖得厉害,纸页发出哗啦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有内容的页面。后面,照例是几页空白。他停顿了一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颤抖着,继续往后翻了一页。
不是空白。
一张新的照片,贴在那里。
然而,这张照片,不是黑白的。
它是彩色的。
色彩饱和,清晰,甚至有些刺眼。照片拍摄的,是一间卧室。靠墙是一张实木床架,古旧的样式。床上铺着灰色的被子,一个人侧躺着,盖着被子,只露出黑色的头发和部分脸颊,睡得正沉。
那是他的卧室。他的床。他的被子。
那个睡着的人……是他自己。
照片下方,白色的注解文字,清晰,冰冷,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二零二三年,十月。陈默,惊惧。”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陈默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他无法呼吸,眼球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死死盯着照片里那个沉睡的自己。那彩色的影像,比任何黑白照片都更恐怖,因为它无比真实,因为它指向此刻,此地,此身!
他猛地抬头,环顾昏黄的客厅,目光最终落向卧室的方向。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他刚刚从那里出来……那床上……
就在他目光投向卧室门的刹那,相册里,那张彩色照片上,那个沉睡的“他”的头部旁边,被子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只苍白、毫无血色的手,从被子下面,缓缓地、缓缓地伸了出来,搭在了枕头上。那只手,在彩色的照片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
与此同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布料摩擦声,从他身后的卧室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窸窸窣窣……
像是……有人,在床上,轻轻翻身。
陈默僵在原地,瞳孔放大到极致。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扭动仿佛生了锈的脖颈,朝卧室门的方向看去。
门缝下的黑暗,似乎比刚才更浓重了一些。
那本彩色的相册,从他彻底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摊开着,露出那张色彩鲜艳、内容惊悚的照片,静静地,对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