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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的洛阳,本该暖风熏人,花香盈路,此刻却笼罩在一层莫名的肃杀寒意里。天际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巍峨宫阙的飞檐翘角,也沉沉压在人心之上。

狄仁杰立在紫微宫后苑那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前,花房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腐叶与浓烈花香的浊闷气息,丝丝缕缕从门缝里顽强地钻出,扑面而来。这气息里,还掺杂着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心神不宁的腥甜——那是早已凝固的血。

门轴发出艰涩喑哑的“吱嘎”声,缓缓洞开。门内景象,宛如一幅被狂魔撕碎的春日工笔。

百宝架倾颓,名贵的钧窑、越窑花盆碎裂满地,黑褐的泥土与残破的根须狼藉相混。无数盛放的牡丹名品,魏紫、姚黄、赵粉、二乔……此刻尽成断肢残骸。娇嫩的花瓣被粗暴地踩踏碾压,汁液混着泥污,涂抹在地上、破碎的陶片上,如同泼洒开的绝望胭脂。几株侥幸尚存、姿态扭曲的花枝上,挂着零星几片花瓣,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瑟瑟发抖,徒留一丝凄艳。

花房深处,一座巨大的汉白玉花台旁,横陈着一具尸体。

那是花匠陈松。他仰面躺着,双目圆睁,眼珠浑浊地瞪着穹顶的琉璃明瓦,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来自九幽的恐怖景象。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极度的惊骇、茫然,还有一丝诡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嘴角残留着干涸的白沫。他的双手,那双侍弄了半辈子牡丹、本该布满老茧却依旧灵巧的手,此刻却皮开肉绽,指甲外翻,满是泥土和干涸的血痂,显然在死前经历了疯狂的挖掘或挣扎。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口,一个被利器反复刺戳形成的、血肉模糊的深洞,早已不再流血,只余一片暗红发黑的狼藉。凶器——一把沾满血污的修枝花剪,就丢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大人。”一个清朗却带着凝重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青年裴照快步走近,他身着万年县尉的青色公服,面容俊秀,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眉头紧锁。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抬起陈松一只冰冷僵硬的手,凑近细看其指甲缝隙。“您看这里。”

狄仁杰俯身,浑浊的老眼骤然凝聚起精光。在那嵌满黑泥的指甲深处,赫然粘着几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黯淡金芒的粉末。它们细若微尘,混杂在污垢中,若非刻意搜寻,极易忽略。

“金粉?”狄仁杰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触摸那无形的线索。他目光如探针般扫过尸体,最终停留在陈松微微张开的嘴唇上,眉头锁得更紧。

裴照起身,环视这片花之屠场,难掩痛惜:“天后最钟爱的‘青龙卧墨池’……听说陈松呕心沥血培育多年,眼看就要在此次花会一鸣惊人,竟也……”他的目光落在花台角落,那里有几株被连根拔起、踩踏得不成形状的牡丹残骸,深紫近墨的花瓣零落如泥,依稀能辨其名品风骨。“他为何要如此?自毁心血,再自戕?”

“自戕?”狄仁杰的语调沉缓,带着洞悉世情的穿透力。他踱步到尸体旁,伸出两指,轻轻按了按陈松胸口那可怕的创口边缘,又仔细看了看其双手的伤痕,最后,目光锐利地投向那把丢弃的花剪。“创口边缘皮肉外翻,深浅不一,方向杂乱,绝非一次刺入所能形成。更似……濒死前的疯狂发泄,或某种仪式性的反复戳刺。”他顿了顿,指向陈松翻卷破损的指甲,“再看这双手,指甲缝隙里的泥土深入甲床,指端有大量新鲜的擦伤和裂口,指骨关节亦有多处细微挫伤。他死前,必然经历过长时间的、激烈的徒手挖掘或抓挠硬物。”

狄仁杰的目光最终落回那把染血的花剪上,刀刃处除了暗红的血污,还沾着些微新鲜的木屑和绿色植物汁液。“此剪刃口磨损严重,且沾染之物,与这花台汉白玉上的新鲜刮痕、以及旁边被砍断的花枝断口吻合。他确曾疯狂毁花。但……”他微微摇头,声音低沉下去,“致命伤在胸前。若自戕,何须如此反复?又何以解释这双手的伤痕?更可疑者,他嘴角的白沫,非寻常自尽之状。此案,绝非自戕如此简单。”

他俯身,凑近陈松微张的口唇,鼻翼轻轻翕动。那股花房固有的浓烈香气中,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掩盖的奇异甜腻气味,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腔。这气味……绝非花香!

“裴照,”狄仁杰直起身,眼中精光闪烁,“速查陈松近日行踪,接触何人,尤其留意其饮食、药物来源。还有……”他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仔细筛验此间所有土壤、残花碎叶,特别是那些被连根拔起、破坏最烈的植株根部四周。毒,或非自口入。”

裴照神色一凛,抱拳领命:“是!”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投向陈松指甲缝中那几点微弱的金芒,如同在浓雾中窥见的第一缕微光。“金粉……”他低语,苍老的手指在袖中捻动得更快了。

***

三日后。酉时三刻。

户部侍郎王元超府邸的后园,灯火辉煌,丝竹盈耳。一场为即将到来的牡丹花会“预热”的私宴正酣。受邀者皆是筹备花会的核心官员与洛阳城中有头脸的富商巨贾。园中各处也点缀着各色牡丹,虽非顶级名品,却也开得姹紫嫣红,映衬着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宾客,一派富贵升平景象。

王元超作为东道主与花会主要筹办者,满面红光,正端着鎏金酒盏,在一张摆满珍馐的紫檀大圆桌主位上高谈阔论。他身形微胖,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声音洪亮,正说到兴头上:“……此次花会,天后瞩目,四海瞩目!非但要尽显我大唐牡丹之盛,更要彰我户部调度之功!诸君请看,这‘酒醉杨妃’,这‘洛阳锦’……”他指点着桌案旁摆放的数盆牡丹,唾沫横飞。

同桌的官员富商们纷纷附和,谀词如潮。唯有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冰的老者,端坐席间,神色疏离。他便是太医署令,周文渊。他并未饮酒,只偶尔用银箸夹一点清淡小菜,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王元超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又落在他面前那杯几乎未曾动过的琥珀色美酒上,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峭弧度。

“王侍郎豪情壮志,实乃花会之幸!”一个富商谄笑着举杯,“下官敬侍郎一杯,预祝花会圆满成功!”

“好!饮胜!”王元超豪迈大笑,端起酒杯。然而就在酒杯凑近唇边的一刹那,他那张红光满面的脸骤然一僵,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笑容瞬间凝固、扭曲,化为极度的痛苦与惊骇。他手中的金杯“哐当”一声砸落在光洁的青砖地上,琼浆玉液四溅。紧接着,他整个人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沉重无比地向前扑倒,额头“咚”地一声狠狠砸在坚硬的桌沿!

满座皆惊!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丝竹声也乱了调子。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侍郎大人!”

“快!快传郎中!”

惊呼声、桌椅碰撞声、杯盘碎裂声瞬间炸开,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宴席乱作一团。宾客们惊慌失措,有的想上前搀扶,有的则惊恐后退。仆役们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呆立当场。

一片混乱中,太医令周文渊猛地站起身。他动作极快,几步抢到扑倒的王元超身边,蹲下身,两指迅疾如风地搭上王元超脖颈一侧。触手之处,皮肤尚温,但颈侧动脉已无丝毫搏动。周文渊面色沉凝,又飞快地翻开王元超紧闭的眼睑查看瞳孔。那瞳孔,已是一片死寂的散大。

“死了。”周文渊收回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在宣布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他站起身,目光如寒冰扫过混乱的现场和一张张惊恐的脸,“保护现场!任何人不得擅动!速报大理寺及洛阳府!”

他的目光,最后在王元超那摔落在地、酒液横流的金杯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

王元超府邸的喧哗被森严的官差隔绝在内院。狄仁杰带着裴照踏入这方刚刚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园子时,空气中还残留着酒菜的油腻气息、牡丹的甜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冰冷铁锈味。

王元超的尸体已被小心地移至一旁铺设的白布上,保持着倒伏时的姿态。大理寺的仵作正在初步查验。周文渊负手站在几步之外,脸色在摇曳的灯笼光下显得愈发阴郁,眼神锐利地审视着狄仁杰的一举一动。

狄仁杰径直走到尸体旁,蹲下身。他无视了仵作递上的初步记录,亲自上手。他先是仔细查看了王元超的头面,额角撞击桌沿处一片青紫淤肿,但显然不足以致命。接着,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篦子,缓缓扫过王元超的脖颈、双手。当他的视线落在王元超微微蜷曲的右手时,动作骤然一顿。

王元超的右手紧攥着,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似乎死前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狄仁杰小心地、一根一根地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半朵残花,跌落在他掌心。

花瓣深紫近墨,边缘泛着奇异的、如金属般冷硬的青黑色光泽,花型硕大饱满,即便残缺,也透着一股桀骜孤高的华贵之气。正是那传说中陈松呕心沥血培育、尚未公开露面的绝世名品——青龙卧墨池!此刻,这半朵残花的花瓣上,沾染着几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花茎的断口处,汁液早已干涸,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败。

整个园子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狄仁杰掌心那半朵带血的“青龙卧墨池”上。恐惧、震惊、难以置信的情绪在无声中蔓延。这朵本应在天后花会上绽放异彩的奇花,竟以如此诡异血腥的方式,提前出现在一个猝死官员的手中!

裴照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狄仁杰。狄仁杰的脸色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他盯着掌心的残花,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花瓣,直抵其隐藏的真相。陈松的暴毙,王元超的猝死,两桩看似毫无关联的命案,因为这半朵带血的“青龙卧墨池”,被一条无形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线,死死地串联在了一起!

“又是它……”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方素白丝帕将那半朵残花包好,递给裴照,如同托付一个滚烫的秘密。

他再次俯身,凑近王元超的尸体,这一次,他的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仔细搜寻着猎物身上每一丝细微的痕迹。手指在王元超的衣襟、袖口、腰带处缓缓拂过。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王元超左手微屈的指尖。

在略显灰暗的灯光下,那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狄仁杰眼神一凝,从随身的勘察皮囊中取出一柄细如牛毛的银质小镊子和一片极薄的玉刮片。他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蝴蝶的翅膀,用镊子尖端极其小心地探入王元超的指甲缝隙,轻轻夹取,再用玉刮片辅助拨弄。

几粒比芝麻还要细小、闪烁着黯淡金芒的粉末,被极其小心地取了出来,落在狄仁杰摊开的另一块干净丝帕上。

“金粉!”裴照失声低呼,眼中爆发出震惊的光芒,“和陈松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他仔细地将丝帕上的金粉包好,然后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了几步外一直沉默旁观的太医令周文渊身上。周文渊依旧负手而立,迎着狄仁杰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幽深难测,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狄仁杰走到周文渊面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周太医令,精通医道,尤擅药理。依阁下之见,王侍郎猝然暴毙,是何因由?其状与三日前暴毙花房的花匠陈松,可有相似之处?”

周文渊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那表情却绝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干涩而缺乏起伏,如同在念诵一段与己无关的经文:“心痹猝死。观其面色紫绀,死前捂胸窒息之状,乃心脉骤然闭阻之象。至于那花匠陈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狄仁杰手中那包着金粉的丝帕,又移向裴照小心捧着的那半朵“青龙卧墨池”,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异样,“其死状癫狂,自毁心血,口吐白沫,更似……药石之毒引发心窍迷乱,狂悖自残而亡。两者死因,看似不同。”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洞悉隐秘的冰冷:“然,狄阁老既已寻得这金粉,又见这‘青龙卧墨池’……想必心中已有计较。此花隆冬盛放,艳压群芳,岂是自然之理?”他微微冷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夜枭刮过枯枝,“‘催花术’罢了。以秘药强催花期,夺草木先天之气,逆天而行,花开之时,亦是精魂耗尽、油尽灯枯之始。此法虽能得一时之艳,然那催花之药,其性酷烈霸道,若人误触或吸入其催发之气,轻则神思昏聩,狂躁易怒;重则……心血逆冲,心脉爆裂而亡,顷刻间毙命!”

周文渊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直刺狄仁杰:“陈松侍弄此花,日夜相伴,吸入药气过量,狂乱自毁,不足为奇。然……”他话锋陡然变得锐利而充满质疑,“此‘催花术’乃宫廷秘传,深藏太医署药典库,非寻常花匠所能窥探!陈松,区区一介莳花弄草之人,他如何能知?如何能用?!”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森然寒意,直指案件核心!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到狄仁杰身上。

“催花术?太医署秘传?”狄仁杰缓缓重复着,苍老的脸上波澜不惊,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精光暴涨,如同暗夜里骤然点燃的星辰。他迎着周文渊那咄咄逼人、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沉缓却字字千钧:“依周太医令所言,此术既为太医署秘藏,非其许可或泄露,外人断无可能习得。然则……”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直视周文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陈松指甲缝中的金粉,与王侍郎指甲缝中的金粉,如出一辙。此物,又当作何解释?它总不会……也是催花术秘方里的一味药材吧?”

周文渊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那副冰冷的面具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稍稍凝滞,声音依旧干涩,却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僵硬:“此物……与催花术无关。本官不知其来历。”

“无关?”狄仁杰嘴角浮起一丝极淡、却洞悉人心的弧度,“两桩命案,两位死者,指甲缝中同有金粉残留。若说巧合,未免太过离奇。”他不再看周文渊,转向裴照,斩钉截铁地下令:“裴照!持本阁手令,即刻调阅太医署近十年所有涉及药材、器物、赏赐、乃至废弃物品的详细记录!特别是与金粉相关者,无论用途,无论大小,无论存废,一页纸、一粒尘,皆不可放过!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此金粉来源!”

“是!”裴照抱拳领命,眼中精光闪烁,转身便走,步履带风。

狄仁杰的目光重新落回周文渊脸上,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重压:“周太医令,事关重大,恐怕要劳烦阁下,随本阁回大理寺,将所知关于‘催花术’的一切细节,以及……太医署中何人有可能接触此术,详详细细,再述一遍了。”

周文渊的脸色在灯笼光下显得更加灰败。他看着裴照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狄仁杰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的眼睛,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沉闷的音节:“……哼。”

***

太医署药典库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药材以及防蛀樟脑混合而成的、浓重而奇异的气息。巨大的樟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其上塞满了各种颜色的卷轴、线装册子、锦盒标签,记录着大唐帝国最核心的医药秘密。

裴照带着数名精干的书吏和差役,已在此处奋战了大半夜。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锐利依旧,如同鹰隼扫视着猎物。他亲自站在一架高梯上,逐层、逐格地翻检着那些落满灰尘的旧档。手指在泛黄的纸张、磨损的锦缎书签上快速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记录!贞观十七年,御用金箔入药清单,核对无误!”

“开元三年,西域贡金屑,用于炼制金丹,由紫宸殿取走,无存余!”

“永徽五年,赏赐吐蕃使节金粉一盒,有出库记录……”

书吏们低声唱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条条与“金”相关的记录被筛选出来,又因时间、用途或去向不符而被迅速排除。目标越来越聚焦于那些微小、零散、用途不明的金粉记录。汗水顺着裴照的鬓角滑落,滴在手中的旧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心中焦急,狄大人还在大理寺等着,周文渊那张阴郁的脸和冰冷的眼神,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头。

就在翻阅一册标注为“显庆年间杂项器物损毁录”的厚厚账册时,裴照的手指猛地顿住!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其中一行蝇头小楷:

> **显庆十年,腊月廿三。**

> **库房清点,报损:**

> **…**

> **三、先皇子李贤襁褓一件(素锦,滚金线绣蟠龙纹样)。虫蛀严重,金线多处朽断,粉屑脱落,不堪再用。依制焚毁。监烧官:周文渊(时任太医署丞)。**

“显庆十年……先皇子李贤……襁褓……金线朽断,粉屑脱落……”裴照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合上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刺耳。

“大人?”下方的书吏被吓了一跳。

裴照没有回答,他几乎是直接从高梯上跃了下来,落地时一个趔趄也顾不得站稳,紧紧攥着那本册子,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发疯般冲出药典库沉重的木门,向着大理寺的方向狂奔而去!

夜风冰冷地刮过他的脸颊,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头那因极度震惊而燃起的熊熊烈火。十五年前!夭折的皇子!周文渊!金粉!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行冰冷的记录,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强行串联、指向了一个幽深而禁忌的漩涡中心!

***

大理寺的签押房内,灯火同样明亮。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灌了铅。狄仁杰端坐于主位,面容沉静如水,只有指节在紫檀木桌案上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如同倒计时的鼓点。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太医令周文渊坐在下首一张硬木圈椅里。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绯官袍,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上,目光低垂,盯着自己官靴前那一小片青砖地面。从被“请”到这里开始,他便维持着这个姿态,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雕。对于狄仁杰关于“催花术”细节的反复询问,他回答得极其简略刻板,如同在背诵药典条文,绝不肯多说半个无关的字。当话题不可避免地触及陈松和王元超指甲缝中的金粉时,他更是直接闭上了眼睛,摆出拒绝交谈的姿态。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那单调的“笃笃”声中缓缓流逝。

“砰!”

签押房厚重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裴照如同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他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因狂奔而涨红,额头上全是汗珠,手中死死攥着一本册子。他根本顾不上行礼,也顾不上房内凝重的气氛和周文渊瞬间抬起的、惊疑不定的目光,几乎是扑到狄仁杰的桌案前,将那本册子“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面上,手指因激动而颤抖着,精准地点向那一行记录。

“大人!金粉!找到了!显庆十年腊月廿三!太医署库房报损!先皇子李贤的襁褓!素锦滚金线绣蟠龙纹!虫蛀朽断,金粉脱落!监烧官——周文渊!”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小小的签押房里炸响!

“先皇子……李贤?”狄仁杰敲击桌案的手指骤然停住。他那双阅尽沧桑、早已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也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瞬间刺向坐在下首的周文渊!

周文渊的反应更是惊人!在听到“显庆十年”、“李贤”、“襁褓”这几个词的瞬间,他那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一直低垂的眼帘骤然抬起,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所有的冰冷、疏离、戒备在刹那间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火山爆发般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猝然撕裂了尘封多年、血淋淋伤疤的剧痛!他脸上仅存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不……不可能!那襁褓……明明……”他失神地、梦呓般低吼,身体下意识地想要从椅子上弹起来,却因极度的震惊和打击而双腿发软,又重重地跌坐回去,撞得圈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他死死盯着桌案上那本摊开的册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魔鬼,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裴照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破开迷雾的锐利光芒,他盯着失魂落魄的周文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砸下:“周太医令!显庆十年,你时任太医署丞!皇子李贤襁褓报损、焚毁,是你亲自监烧!那本该化为灰烬的金线粉屑,为何会出现在陈松和王元超的指甲缝里?!那件襁褓,真的被烧掉了吗?!”

周文渊像是被这最后的质问彻底击垮了。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裴照,又转向狄仁杰,眼神疯狂、混乱,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他张着嘴,似乎想辩解,想嘶吼,但喉咙里只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破碎的嗬嗬声。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狄仁杰,又指向裴照,指尖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你们……你们懂什么……贤儿……我的贤儿啊……”一声嘶哑、凄厉、如同野兽垂死哀鸣般的悲号,终于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这声悲号,充满了十五年来积压的刻骨痛苦与怨毒,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

就在这声悲号响起的刹那,周文渊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猛地从圈椅中弹起,不再是那个阴沉刻板的太医令,而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双目赤红,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不顾一切地朝着紧闭的窗户猛冲过去!他的目标,竟是那扇雕花木窗旁,一根支撑房梁的、粗壮的朱漆圆柱!

“拦住他!”狄仁杰厉声喝道,猛地站起。

裴照离得最近,反应也是极快,一个箭步上前,伸手便抓向周文渊的后襟。然而,周文渊这搏命一冲,速度太快,决绝之意更是惊人!

“嗤啦!”一声裂帛声响。裴照只抓住了周文渊官袍后襟的一角,那结实的锦缎竟被硬生生撕裂!

周文渊的身影,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如同离弦之箭,狠狠撞向那根朱红大柱!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在签押房里轰然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文渊的身体软软地、沿着那根冰冷的柱子滑落,瘫倒在地。额角撞击处,一个深陷的、可怖的凹坑赫然在目,暗红的血液混合着灰白色的浆液,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他双目圆睁,直直地瞪着房梁的某处虚空,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了某个遥远而痛苦的地方。那眼神里,凝固着无尽的悲愤、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鲜血,染红了他深绯色的官袍前襟,也染红了他身下冰冷的青砖地面。那刺目的红,在摇曳的烛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整个签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众人因震惊而屏住后、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裴照手中还紧紧攥着那片撕裂的深绯色官袍碎片,呆呆地看着地上迅速蔓延的血泊,脸色煞白。

狄仁杰缓缓地、沉重地坐回椅中。他望着周文渊那凝固着无尽痛苦与疯狂的遗容,又看向桌案上那本摊开的、记录着冰冷真相的册子,最后,目光落在裴照手中那片染血的绯色碎片上。良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发出,带着洞悉世事后的无尽苍凉与疲惫。

“人心如花,过艳则近妖……”他低声自语,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岁月尘埃,带着血与泪的重量,“夺其根本,催其速放,终是……刹那芳华,转眼凋零。这金粉……这襁褓……终究是索命的引子啊……”

窗外,更深露重。远处传来报晓的鼓声,沉闷地穿透洛阳城厚重的夜色,一声,又一声,敲打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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