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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初夏,空气里浮动着槐花的甜腻,却被另一种更浓烈、更诡异的气息悄然覆盖——那是恐惧的味道。朱雀大街两旁,茶肆酒楼的喧嚣里,“裴府”、“鬼嫁衣”、“疯新娘”几个词如同水入滚油,噼啪作响,反复煎炸着每一双耳朵。

“听说了吗?裴家大小姐裴姝,大婚当日在自个儿的更衣室里……撞见鬼了!”

“何止撞见!说是穿着那件金线织就的凤凰嫁衣,对着铜镜,镜子里竟照出个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的厉鬼影子!当场就吓疯了,胡言乱语,到现在还人事不省呢!”

“啧啧,那件嫁衣听说价值连城,光金线就用了足足十斤!如今成了催命符……裴家这泼天的富贵,怕是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招鬼?我看未必!裴府那深宅大院的,多少腌臜事捂在里头?那新过门的大夫人杜氏,年轻貌美,能甘心守着个前头留下的嫡女?指不定……”

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蛛网,层层叠叠,将那座位于崇仁坊深处、朱门高墙的裴府紧紧缠绕。府内,死寂沉沉。仆役们脚步轻得像猫,眼神躲闪,传递着无声的惶恐。唯有后院最幽静的小楼,偶尔传出几声女子尖锐、破碎、毫无意义的嘶叫,像钝刀刮过骨头,听得人毛骨悚然。那是裴姝,曾经艳冠长安的首富千金,如今蜷缩在锦被深处,双目圆睁却空洞无物,口中只会发出含混的“鬼……红衣……镜子里……”的呓语。

裴府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在了大理寺卿狄仁杰的书案上。

狄府书房,灯花轻爆。狄仁杰放下裴府送来的陈情文书,眉头微蹙。昏黄的光晕柔和地落在他清癯的脸上,却未能化开那份凝重。

“元芳,”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青年将领,“裴府之事,沸沸扬扬,你如何看?”

李元芳腰佩链子刀,身姿挺拔如松,闻言略一沉吟,英气的眉宇间带着武人特有的锐利:“大人,坊间多传鬼神作祟,末将不敢尽信。然裴府小姐骤然疯癫,又是在大婚更衣之时,此事必有蹊跷。那件嫁衣……”他顿了顿,“末将以为,当为关键。”

“嗯。”狄仁杰轻轻颔首,指节在书案边缘有节奏地叩击着,发出笃笃轻响,仿佛在梳理纷乱的思绪,“鬼神之说,惑人心智,掩人耳目罢了。裴姝口中‘红衣鬼影’,出自镜中,此乃关键。更衣之时,门窗紧闭,旁人难以进入,所见之‘鬼’,非外物,即内因。或是其心疾发作,幻象自生;或是……有人巧设机关,以幻术乱其心神。”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穿透窗棂投向长安城夜色深处:“元芳,明日随我走一趟裴府。是人是鬼,总要亲自去那‘凶地’看看方知。”

“末将遵命!”李元芳抱拳,眼神灼灼。

翌日清晨,裴府中门大开,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死气。管家裴福,一个背脊微驼、眉眼间刻满愁苦的老人,早已候在门口,见到狄仁杰的官轿,慌忙趋前深深作揖,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惊惶:“狄大人!李将军!您二位可算来了!我家小姐她……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几乎要落下泪来。

“裴管家,烦请引路,先去看看裴小姐。”狄仁杰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裴福连连点头,佝偻着身子在前引路。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回廊假山,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的衰败气息愈发浓重。终于,他们来到一座精致却门窗紧闭的小楼前。还未推门,里面便传出一阵尖利刺耳的嚎叫,紧接着是器物摔碎的脆响和丫鬟们慌乱压抑的劝慰声。

“鬼!红衣鬼!镜子里……她抓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裴姝的声音嘶哑癫狂,充满穿透骨髓的恐惧。

守在门口的两个粗壮婆子脸色发白,见到狄仁杰,慌忙行礼。狄仁杰示意她们开门。门扉开启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微微眩晕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

室内光线昏暗,陈设华美却凌乱不堪。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两个丫鬟死死按在床榻上,她面容苍白扭曲,双目瞪得极大,瞳孔却空洞涣散,身上华贵的丝绸寝衣被撕扯开,露出瘦削的锁骨。她正是裴姝。她拼命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口中不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目光时而惊恐地扫过房间角落,时而死死盯着那面巨大的、此刻被厚布严实盖住的落地铜镜。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是奴婢!是芸娘啊!”一个穿着藕荷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丫鬟跪在床边,哭得双眼红肿,紧紧握着裴姝胡乱挥舞的手腕,试图让她安静下来。这丫鬟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身形纤细,眉目清秀,此刻脸上满是泪痕和焦急,正是裴姝的贴身丫鬟芸娘。

狄仁杰的目光并未在裴姝身上停留过久,他锐利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迅速扫过整个房间。窗棂紧闭,缝隙处还新糊了厚厚的桑皮纸,显然是为了隔绝光线和声音。妆台上胭脂水粉散落,一支金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面被厚布覆盖的铜镜上,若有所思。

“小姐这般情形……有多久了?”狄仁杰问,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询问一件寻常公事。

芸娘抬起泪眼,哽咽着回答:“回大人,自打……自打那晚出事,小姐就没清醒过。白日里昏睡,一到夜里,尤其是……尤其是快到子时那会儿,就像……就像被什么勾了魂似的,突然惊醒,狂喊大叫,指着镜子说里面有鬼……”她说着,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惧,“有时……有时奴婢好像也闻到……闻到一点怪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很淡很淡,可小姐一闹起来,就闻不到了……”

狄仁杰眼神微凝:“怪味?在何处最浓?”

芸娘瑟缩了一下,怯生生地指向房间角落一道紧闭的雕花小门:“是……是那间小更衣室。小姐就是在那里……”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低低啜泣。

裴福在一旁老泪纵横:“大人,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老爷他……他受不住这打击,已经病倒了!府里人心惶惶,都说是那件嫁衣招来了邪祟啊!”他口中的老爷,自然是裴姝的父亲,裴家现任家主裴元礼。

“嫁衣现在何处?”狄仁杰追问。

“收起来了,收在库房最深处了!”裴福连忙道,“那东西邪性,谁还敢碰!”

“带我去看看那间更衣室。”狄仁杰果断下令。

更衣室狭小而精致,四壁贴满暗花锦缎,地面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一面巨大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室内陈设简单,几个存放衣物的紫檀木柜,一张小巧的妆台,几把绣墩。空气中残留的甜腻香气比外间似乎更明显一些,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眩晕感。

狄仁杰缓步走入,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角落。他走到铜镜前,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沿着光滑冰凉的镜面边缘细细摩挲,又俯身仔细检查镜框的雕花缝隙。接着,他蹲下身,视线在地毯上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靠近铜镜下方一小块颜色略深、几乎难以察觉的圆形区域上。他伸出手指,在那区域上轻轻捻了捻,指腹沾上一点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白色灰烬。他凑近鼻端,闭目深深一嗅——那股奇特的甜腻感瞬间清晰了数倍,直冲脑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辣尾调。

李元芳也蹲了下来,锐利的目光扫过房梁、柜顶等高处,同时低声道:“大人,门窗完好,并无强行闯入的痕迹。此室密闭,若有人潜入行凶,事后极难从容离开而不被发现。”

狄仁杰站起身,指尖捻着那点灰烬,眸色深沉如渊:“灰烬尚新,气味独特,绝非寻常香烛。元芳,你方才可有留意,那气味在何处最为集中?”

李元芳仔细嗅了嗅空气,指向铜镜上方靠近房梁的一处阴影角落:“大人,是那里。气息虽淡,但源头似乎在那梁木之间。”

狄仁杰抬眼望去,那角落光线昏暗,梁木交错,形成天然的遮蔽。他微微颔首:“嗯。此香绝非偶然残留。有人在此焚香,且非一日之功。目的……便是要在这铜镜之中,造出那夺人心魄的‘红衣鬼影’。”

“焚香造鬼?”李元芳眉头紧锁,“如此手段,闻所未闻。”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狄仁杰语气沉凝,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灰烬,“此香诡异,能惑人心智,制造幻视。裴姝所见的镜中鬼影,多半源于此。更衣室密闭,香气聚而不散,效力更强。加之新婚之夜,烛火通明,铜镜光洁……种种条件,皆备。”他转向裴福,语气不容置疑,“裴管家,那件嫁衣,必须取出。另,速将府中所有能接触小姐更衣室及日常用度之人,无论主仆,悉数唤至前厅,本阁要一一问话。”

裴福被狄仁杰话语中蕴含的肃杀之意慑住,连连称是,踉跄着出去安排了。

裴府前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裴元礼卧病未能前来,主位上端坐着一位三十许人的美妇。她身着绛紫色团花锦缎褙子,头戴点翠金簪,容颜姣好,只是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眼神略显闪烁。她便是裴元礼续弦的夫人杜氏。她身旁坐着一位四十余岁的男子,面容与裴元礼有五六分相似,但眼神更为精明外露,穿着宝蓝色杭绸直裰,正是裴元礼的胞弟,裴家二老爷裴晋。管家裴福垂手侍立一旁,神色惶然。下方则站着府中几位管事、粗使婆子、以及裴姝院内的几个丫鬟仆妇,芸娘也在其中,低着头,绞着手指,显得格外紧张。

狄仁杰端坐客位,李元芳按刀侍立其后,目光如电,扫视着厅中众人。厅堂中央的地上,摊放着那件令人闻之色变的“鬼嫁衣”。

嫁衣在明亮的日光下,显露出惊心动魄的华美。正红色云锦为底,以极细的金线盘绕刺绣出繁复的凤凰牡丹图案。那金线并非寻常的圆润光泽,在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液态的炫彩,仿佛活物般在锦缎上游走。凤凰的尾羽、牡丹的花蕊,尤其密集,金彩交织,璀璨夺目,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之气。

狄仁杰并未立刻询问众人,他起身,缓步走到嫁衣前,俯身仔细查看。他伸出两指,避开那些密集的金线刺绣区域,轻轻捻起嫁衣的一角袖口衣料,凑近鼻端嗅闻。衣料本身并无特殊气味。随即,他的手指极其谨慎地移向一片金线绣成的牡丹花瓣边缘。指尖刚刚触及那细密、微凸的金线,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甜腻辛辣气息,便幽幽钻入鼻腔。这气味,与他在更衣室镜框下发现的灰烬气息,如出一辙!只是嫁衣上的气味更淡,更隐晦,仿佛被某种东西锁住了。

狄仁杰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他直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厅中众人,最后落在芸娘身上,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芸娘。”

芸娘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鹿,慌忙抬头:“大……大人?”

“你贴身服侍裴小姐,她更衣之时,你在何处?”狄仁杰问。

“奴婢……奴婢就在门外候着。”芸娘的声音细若蚊蚋。

“那晚,小姐进入更衣室前,可有何异状?这嫁衣,她穿上身时,可曾说过什么?”狄仁杰追问,目光紧紧锁住芸娘的脸。

芸娘脸色更白了,眼神慌乱地左右游移,手指几乎要把衣角绞碎:“没……没什么特别的。小姐……小姐就是觉得这嫁衣的金线特别亮,像……像会动一样,她还夸好看……穿上之后……好像……好像说了一句‘有点晕’……接着……接着就……”她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身体剧烈地抖了起来,说不下去了。

“晕?”狄仁杰捕捉到这个字眼,语气加重,“仅是晕?可还闻到什么气味?”

芸娘拼命摇头:“没……没有!当时房里点了好多香烛,都是喜庆的味道,奴婢没闻到别的!”

狄仁杰不再追问,转而看向主位上的杜氏:“裴夫人,这嫁衣的制作者,是府中绣娘,还是外聘的匠人?”

杜氏被点名,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强自镇定道:“回大人,嫁衣是请了西市‘锦绣坊’的老师傅精心缝制的,金线也是上好的赤金抽丝……”

“金线来源何处?”狄仁杰打断她,目光如炬。

“这……”杜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二老爷裴晋。

裴晋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语气沉稳:“狄大人明鉴。这金线乃是小弟托人从西域胡商处采买而来,据说是大食国的新品,色泽比中原金线更为绚烂持久。想着侄女大婚,需得最好的物件,这才……”

“西域胡商?”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复又看向芸娘,话题陡转,“芸娘,你方才提到,小姐发病前,曾言‘有点晕’。更衣室焚香造幻,嫁衣金线带毒……这连环之局,步步紧扣,皆指向一人——便是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芸娘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芸娘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大……大人!奴婢冤枉!奴婢对小姐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杜氏也惊得站起了身,声音发颤:“狄大人!这……这话从何说起?芸娘她一个小丫头……”

狄仁杰不为所动,声音冷冽如冰:“忠心?那本阁问你,小姐更衣前,是你最后整理这嫁衣,送入更衣室挂好。小姐更衣时,你在门外,最有机会点燃那致幻之香而不被察觉!本阁已查明,更衣室梁上角落,有新近放置香炉的痕迹,且香灰与你腰间所佩之物气味相仿!”他目光如电,直刺芸娘腰间。

众人这才注意到,芸娘腰间挂着一个不起眼的靛蓝色小香囊。

芸娘下意识地捂住腰间香囊,眼神瞬间变得极度惊恐,仿佛被戳穿了最深的秘密,尖叫道:“不!不是奴婢!是……是夫人!是夫人指使奴婢的!”她猛地抬手,颤抖的手指直直指向主位上花容失色的杜氏,“是她!她嫉妒小姐是老爷的心头肉!她怕小姐嫁入高门,将来分走裴家大半家产!是她给了奴婢一种西域来的香饼,让奴婢每晚趁打扫时,在更衣室梁上点一小块!她说……说那香能安神!奴婢不知道会害了小姐啊大人!嫁衣……嫁衣也是夫人吩咐,让奴婢在小姐试穿前,用加了香料的药水仔细擦拭过金线……她说这样更光亮!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大人明察!”她涕泪横流,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所有目光都转向了杜氏,充满了震惊、怀疑、鄙夷和恐惧。

杜氏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颤抖,指着芸娘,气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这贱婢!血口喷人!我……我何曾给过你什么香饼?我……我待姝儿视如己出,怎会害她?!你……你受何人指使来污蔑于我?!”她情绪激动,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稳,被身旁的丫鬟慌忙扶住。

二老爷裴晋猛地一拍扶手,霍然站起,怒视芸娘:“大胆刁奴!竟敢攀诬主母!来人!将这信口雌黄、背主害人的贱婢拖下去,家法处置!”他脸上怒意勃发,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狠厉与不安。

“且慢!”狄仁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厅堂的骚动。他并未理会暴怒的裴晋和摇摇欲坠的杜氏,目光依旧牢牢锁死在芸娘身上,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指证从未发生。他向前踱了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芸娘,你口口声声受夫人指使,用西域香饼在更衣室焚香,又以药水擦拭嫁衣金线……那么,”他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解剖刀,直刺芸娘眼底,“你腰间香囊之中,那几粒‘西域幻麻草’的种子,又从何得来?”

“幻麻草”三字一出,芸娘脸上那佯装的惊惶与冤屈如同劣质的油彩般瞬间剥落,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深入骨髓的惊骇!她下意识地再次死死捂住腰间那个靛蓝色的小香囊,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可怕之物,眼神里的恐惧不再是演戏,而是真实的、面对致命威胁时的绝望。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厅堂内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名词和芸娘剧烈反常的反应惊得呆住了。裴晋脸上那强撑的愤怒瞬间凝固,眼底的狠厉与不安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狄仁杰的声音冷彻骨髓,继续追问:“此物生于西域极西苦寒险地,中原罕见,识者寥寥。其籽实细小如沙,状若黑粟,焚烧后烟气甜腻微辛,吸入者眼前幻象纷呈,心智迷乱,重者癫狂!此乃致幻奇毒!更衣室梁上香灰,嫁衣金线所淬药水之底味,皆含此物!而此毒籽——”他猛地提高声调,字字如钉,“就在你贴身所藏的香囊之中!你一个深闺婢女,如何能得此罕世毒物?”

芸娘彻底崩溃了,她瘫软在地,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口中无意识地喃喃:“不……我不知道……不是我……是他……”她混乱的目光,如同溺水之人寻找浮木,竟不由自主地、带着极度的恐惧,飘向了主位旁——飘向了二老爷裴晋!

这一眼,虽短暂,却如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了厅堂中所有人心底的疑云!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探究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地射向裴晋。

裴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方才的怒容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僵硬和惨白。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细微地颤抖着。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仿佛要以此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注视。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因极度的惊怒和某种更深的恐惧而变调:“狄……狄仁杰!你……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这贱婢分明是失心疯了胡乱攀咬!我……我裴晋行得正坐得直,岂容你污蔑!来人!来人啊!把这疯婆子和这居心叵测的刁奴都给我拿下!”他嘶声喊着,声音尖利,却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虚弱。

厅堂内的裴府护卫面面相觑,被这急转直下的局面惊得不知所措,竟无人敢动。

狄仁杰对裴晋的失态恍若未闻,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紧紧锁住瘫软在地、濒临崩溃的芸娘,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芸娘!抬起头来!看着本阁!你口中的‘他’,究竟是谁?是谁予你幻麻草籽?是谁指使你焚香淬毒,构陷主母,残害小姐?说出主谋,尚可酌情!若再冥顽,律法之下,魂飞魄散!”

“我……我……”芸娘被这威严的声音激得浑身剧震,她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泥土和绝望。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带着刻骨的恐惧和哀求,死死钉在裴晋那张扭曲惨白的脸上,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是……是二……”

就在这千钧一发、真相即将破土而出的瞬间!

“贱婢找死!!!”

一声饱含疯狂与毁灭意味的暴吼如同惊雷炸响!主位旁的裴晋,双目赤红,五官因极致的狰狞而扭曲变形,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精明儒雅的模样?他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彻底撕下了所有伪装。只见他身形快如鬼魅,竟从发髻上猛地抽出一支寒光四射、尖端异常锋锐的金簪!那金簪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夺命的金虹,挟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瘫软在地的芸娘咽喉!

这一下变生肘腋,快得超乎想象!厅堂内众人只觉眼前金光一闪,骇然惊呼刚刚涌到喉咙口,死亡的金芒已迫近芸娘脆弱的脖颈!

“放肆!”

一声沉喝如平地惊雷!一直如同磐石般侍立在狄仁杰身后的李元芳,在裴晋身形刚动的刹那,眼中寒芒已暴涨!他左脚为轴,身形半旋,右手快得在空中拉出一道残影!“呛啷!”龙吟般的清越刀鸣响彻厅堂!腰间那柄令人闻风丧胆的链子刀,竟在不及眨眼的瞬间出鞘半尺!

刀光如雪!没有繁复的花招,只有一道凝聚了千锤百炼、快至巅峰的直线寒芒!

“叮——!!!”

一声尖锐到刺穿耳膜的金铁交鸣爆响!

裴晋手中那支灌注了全身狠毒力道的金簪,在距离芸娘咽喉不到三寸之处,被李元芳那精准得匪夷所思的半截刀锋死死格住!火星四溅!

巨大的反震之力沿着金簪传来,裴晋只觉得虎口瞬间撕裂般剧痛,整条右臂都酸麻得失去了知觉。那支夺命的金簪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脱手飞出,打着旋儿跌落在地毯上,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芒。

裴晋本人更是被这雷霆万钧的一格震得踉跄倒退数步,“砰”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的红木柱子上,胸口气血翻腾,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竟喘不过气来,只能死死瞪着李元芳,眼神里充满了野兽般的怨毒和功败垂成的绝望。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直到金簪落地,裴晋撞柱,厅堂内死寂了一瞬,才爆发出海啸般的惊呼和倒抽冷气声!仆役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挤作一团。杜氏更是双眼一翻,直接晕厥过去,被丫鬟们手忙脚乱地扶住。

芸娘瘫在冰冷的地上,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彻底呆滞,如同离水的鱼,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剧烈颤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狄仁杰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万载寒冰,冷冷地扫过面如死灰、倚着柱子喘息的裴晋,最后落在地上那支犹自嗡鸣的金簪上。他并未疾言厉色,只是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却比任何怒斥都更令人胆寒:

“裴晋,公堂之上,众目睽睽,行凶灭口,欲盖弥彰。你这般情急,是怕芸娘道破你为谋夺长房家产,以西域幻麻毒害亲侄女、嫁祸主母的滔天罪行么?”

裴晋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变紫,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驳,想怒骂,想抵赖,然而在狄仁杰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和李元芳刀锋未敛的凛冽杀气之下,他所有狡辩的力气都如同被抽干。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顺着柱子缓缓滑坐到地上,眼中最后一丝凶光也被无尽的恐惧和颓败取代。完了。一切都完了。精心编织的毒网,在狄仁杰这双慧眼之下,脆弱得如同蛛丝。

狄仁杰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堂下惊魂未定的众人,威严下令:“元芳,将凶犯裴晋、从犯芸娘收押,严加看管!查封裴晋书房、卧房,搜查一切与西域幻麻草相关之物证!传唤经手金线采买之胡商!裴府涉案人等,不得擅离!”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平定风波的绝对力量。

“末将遵命!”李元芳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落,大步上前,如同拎小鸡般将瘫软的裴晋提起。两名大理寺差役也立刻上前,将抖成一团的芸娘架起。

混乱惊惶的裴府前厅,在狄仁杰雷霆手段之下,迅速恢复了秩序,只是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与后怕,久久不散。

数日后,大理寺签押房。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芭蕉。

李元芳将一份详实的卷宗呈于狄仁杰案头:“大人,已查明。裴晋觊觎长兄家财久矣。其通过西域胡商,购得大量幻麻草籽及淬炼好的药液。他将药液秘密交予早有收买的芸娘,令其在新娘嫁衣制成后,以‘保养增亮’为名,多次用此药液擦拭金线。金线特殊,吸附药性,遇烛火烘烤或体温蒸腾,便缓缓散发致幻之气。”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婚当日,裴姝身着嫁衣进入密闭更衣室,体温与室内烛火共同作用,诱发轻微眩晕。此时,潜伏门外的芸娘,按照裴晋指令,点燃了预先藏在梁上特制小香炉中的、混有幻麻草籽粉末的香饼。浓香混合嫁衣金线散发的气息,在密闭空间内瞬间形成强烈致幻毒雾。裴姝对镜自照,心智被夺,眼前幻象丛生,将镜中自己身着红衣的影像扭曲放大,视作披发血衣的厉鬼,惊骇过度,以致癫狂。事后,芸娘趁乱取走香炉灭迹。”

狄仁杰默默听着,目光落在摊开卷宗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证词和物证描述。他缓缓起身,踱至窗边。雨幕如织,将远处的宫阙楼台晕染成一片朦胧的水墨。

“西域幻麻,淬毒金线,梁上焚香……”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勘破世情的疲惫与冷冽,“好精密的算计,好狠毒的心肠!以鬼魅之术,行戕害之实,所求者,不过是黄白之物,一家之财。”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墙角。那里静静悬挂着那件曾经璀璨夺目、如今却象征着无尽阴谋与痛苦的“鬼嫁衣”。正红的底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那些曾流光溢彩的金线凤凰与牡丹,此刻看去,只觉妖异狰狞,如同凝固的血泪。

“世人皆畏鬼魅,谈之色变。”狄仁杰的声音在寂静的签押房中回荡,字字清晰,敲打着人心,“然此案昭昭,鬼在镜中乎?鬼在衣上乎?”他微微摇头,眼中是洞悉世情的苍凉与锐利。

“非也。”

“鬼在人心。”

窗外,雨声更急了。那件华美而诡异的嫁衣,在昏暗中沉默着,金线偶尔反射一丝微弱的光,冰冷,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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