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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狠狠砸在长安城鳞次栉比的青黑屋瓦上,汇聚成浑浊的溪流,顺着檐角奔泻而下,将夜色冲刷得一片模糊。更鼓艰难地穿透厚重雨幕,报着亥时已过,整座城池仿佛被这场狂暴的雨水摁入了沉沉的梦魇。唯有大理寺后衙那几盏孤悬的风灯,在急风骤雨中拼命摇曳,昏黄的光晕艰难地撕扯着门前一小片湿漉漉的黑暗,映出狄仁杰伏案的身影,他正蹙眉翻阅着一卷积年的陈案卷宗。

突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刺破了雨声的统治,直冲大理寺正门而来。紧接着,沉重的大门被撞得哐当巨响,伴随着值夜卫兵短促的惊喝:“何人擅闯?!”

狄仁杰搁下笔,抬眼望向门口。几乎同时,一个浑身湿透、面色惨白如纸的年轻仆役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官靴踏在青砖地上留下长长一串泥泞的水印。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和衣襟不断淌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狄大人!出大事了!我家…我家公子…崔承嗣公子…他…他死在书房了!那样子…那样子…” 仆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惊怖,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脖子,后面的话竟噎在喉中,只剩下牙齿剧烈打颤的咯咯声。

“崔承嗣?” 狄仁杰心头一沉。崔家,门第煊赫,崔承嗣更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浪荡公子,挥金如土,眠花宿柳,虽无大恶,却也是御史台弹章上的常客。他沉声问道:“如何死的?细细说来!”

“不…不知道啊大人!” 仆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的…小的去送夜宵,书房门反锁着,喊公子不应…撞开门…就看到…看到公子他…他坐在书案后面…整个人…整个人变成…变成一尊瓷像了!活生生的…瓷像啊大人!”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那恐怖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瓷像?!” 侍立一旁的李元芳失声惊问,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浓眉紧锁,虎目圆睁,警惕地扫视着门外沉沉的雨夜。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霍然起身:“备马!元芳,点齐人手,即刻前往崔府!”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雨幕。

崔府坐落于崇仁坊深处,朱门高墙,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恐慌之中。雨势稍歇,但空气里弥漫的湿冷和不安却更浓了。府中下人个个面无人色,如同惊弓之鸟,瑟缩在廊下角落,偶尔投向那间出事书房的惊惧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择人而噬的魔窟。

书房位于内院西侧,此刻门户大开,里面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阴森之气。崔府的老管家形容枯槁,嘴唇哆嗦着迎了上来:“狄大人…您…您可来了…”

狄仁杰抬手示意他噤声,目光如鹰隼般投向书房内。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首先钻入鼻腔——浓烈的、带着甜腥气的异香,如同某种精心调配的昂贵香料被过量点燃,霸道地试图掩盖其下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那是一种血肉在密闭空间里悄然变质所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甜腻恶臭。两种气味绞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刺激感官的漩涡。

他的目光越过门槛,落在了书案之后。

那里,崔承嗣端坐在他惯常的紫檀木圈椅中。

然而,那已不再是活生生的崔承嗣。

他整个身体,从头到脚,覆盖着一层光滑、细腻、泛着冰冷光泽的纯白瓷釉。光线落在上面,流淌着一种非人的、近乎妖异的华彩。他保持着生前的姿态,一手微抬,似乎正欲取过案上的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面部五官被瓷釉清晰地勾勒出来——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甚至眼角细微的纹路都纤毫毕现。那是一种凝固的、被强行赋予的“完美”,精致得令人心头发毛。他穿着一件极其华贵的织金锦袍,此刻也被瓷釉完全包裹,袍服上的金线在灯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冰冷的光芒。整个人,连同他身下的椅子,浑然一体,成为了一件巨大、诡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艺术品”。

书房内陈设华贵而凌乱,博古架上珍玩罗列,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一切都显示出主人奢靡的品味。唯独这尊“瓷人”,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突兀和死寂。

狄仁杰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却仿佛踩在无形的坚冰之上。他在距离“瓷人”崔承嗣仅一步之遥处停下。那股奇异的香臭混杂之气更浓了。李元芳紧随其后,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厚重的帷幕和屏风之后。

狄仁杰屏住呼吸,缓缓伸出右手。指尖带着一丝探查真相的微颤,轻轻地、极其谨慎地触碰向那尊瓷像的面颊。

触手冰凉、坚硬、光滑,是上等瓷器特有的质感,与触摸冰冷的石头或金属并无太大区别。然而,就在狄仁杰的指尖即将离开那冰冷釉面的一刹那——

他眼角的余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瓷像右眼眼睑上,那被完美烧制出的、纤长卷曲的睫毛。

其中一根睫毛,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被投入死水潭中的一粒微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微不可见,却足以撼动整个凝滞的空间。

狄仁杰的手指瞬间僵在半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触碰过瓷面的指尖,沿着手臂的经络,如同毒蛇般急速窜上他的脊背,直冲天灵!他深邃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大人?” 李元芳立刻察觉到了狄仁杰身体的瞬间僵硬,那是一种他从未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恩师身上见过的、近乎失控的僵硬。

狄仁杰猛地收回手,背在身后,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袖袍内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要驱散那残留的、来自幽冥的冰凉触感。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书房内所有细微的声响:

“封锁现场!此间所有人,一概不得擅离!元芳,速传杵作,带齐所有工具!将此物…连人带椅,小心移入大理寺冰窖!”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根仿佛只是被微风拂过、此刻又归于死寂的睫毛,声音冷硬如铁,“这尊‘瓷像’…必须立刻剖验!”

大理寺那深入地下、终年阴寒刺骨的冰窖,此刻被临时征用为验尸之所。巨大的冰砖垒砌在四周,散发出森森白气,空气凝滞如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刺痛感。数盏特制的、燃烧着猛烈鱼油的火盆被安置在角落,跳跃的火焰竭力驱散着酷寒,却只在巨大的冰窖中徒劳地晕开几团昏黄的光晕,将中央那尊诡异的瓷像映照得更加阴森不定。

杵作老郑,是大理寺经验最为丰富的老手,此刻也面色发白,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握着特制小钢凿和锤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尸身”。狄仁杰和李元芳站在一旁,裹着厚厚的裘袍,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雾。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盯着老郑的动作,沉声道:“郑师傅,勿惧。由眉骨上方,釉层最薄处入手,小心剥离。切记,莫损及内里。”

老郑咽了口唾沫,强行稳住心神,将凿子尖锋小心翼翼地抵在瓷像崔承嗣左侧眉弓上方,一处釉面略显稀薄、色泽微有差异的地方。他深吸一口带着冰碴的空气,手腕沉稳发力,用小锤在凿柄末端极其轻微地一敲。

“叮!”

一声清脆短促、如同玉磬碎裂的轻响,在死寂的冰窖中骤然荡开,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穿透力,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随着这声脆响,一小片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白色瓷片应声剥落,掉在老郑脚边铺着的厚厚白布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如同密封了千年的腐朽棺木被骤然撬开,混合着浓郁的异香和刺鼻的腐臭,猛地从那指甲盖大小的破口处汹涌喷薄而出!

“呃…” 李元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滚动,强行压下呕吐的冲动。狄仁杰眉头紧锁,面沉似水,只是眼神更加凝重。

破口处,露出了其下的景象——并非预想中的人体皮肤或骨骼,而是一种暗红发黑、质地粘稠、如同劣质蜂蜡般的半凝固物质,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难以辨认的深色颗粒。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随着这气味的逸散,那片暗红物质似乎在微微地、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

老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工具。狄仁杰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得如同定海神针:“继续!扩大剥离范围!元芳,取细长银探针来!”

剥离工作缓慢而艰难地进行着。每一次钢凿落下,伴随着那令人心悸的“叮”、“嚓”声,都有一片或大或小的冰冷瓷片被撬下。声音在密闭的冰窖中回荡、叠加,每一次都像是刮在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上。李元芳递上特制的细长银探针,针尖闪烁着寒光。

随着瓷片不断剥落,崔承嗣左半边头颅的恐怖真相逐渐暴露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之下。

那层薄薄的瓷釉之下,覆盖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头颅!皮肉仿佛被某种强力的溶剂彻底融化了,与下方深红的肌肉、灰白的筋膜、甚至森白的颅骨,以一种无法理解的、令人作呕的方式胶着、粘连在一起!暗红发黑的粘稠蜡状物(现在看清了,是融化的血肉与某种不明物质的混合物)如同恶心的胶水,填充在肌肉纤维和骨骼的缝隙之间,一些未被完全融化的皮肤碎片如同破败的旗帜,挂在骨头上,边缘卷曲焦黑。裸露出的部分颧骨和额骨上,竟也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乳白色釉质,与外部完整的瓷釉层诡异相连!

狄仁杰屏住呼吸,接过李元芳递来的银探针,小心翼翼地将针尖探入那粘稠的混合物中,轻轻拨动。针尖传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粘滞感。他挑起一小块混合物,凑近火盆的光亮处仔细观察。那物质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油润光泽,深红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灰白和焦黑,散发的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晕厥。他眉头紧锁,又用银针轻轻刮过裸露的、覆盖着薄釉的颧骨表面。

“沙…沙…”

一种极其轻微、却足以让冰窖内所有人血液冻结的声音响起——那是坚硬金属刮过硬质骨瓷表面时产生的摩擦声!尖锐、干涩,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

“骨…骨头上…也上釉了?” 李元芳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脸色比周围的冰块还要白。

狄仁杰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被刮过的骨面。在银针留下的细微划痕下,那层薄釉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类似上好白瓷特有的半透光性!他猛地将银探针伸到火盆上炙烤,几息之后迅速抽出。被火焰燎过的针尖部位,赫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诡异的青黑色!

“毒…” 狄仁杰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字,眼中寒光大盛,“非寻常之毒!此釉非同小可!老郑,取瓷土样本,元芳,速去查崔承嗣近一月所有往来,尤其关注瓷器、香料、药石相关之人!这瓷土配方与剧毒,便是此案锁钥!”

大理寺的灯火彻夜未熄。案头堆满了从崔府书房搜集来的物件:散落的书卷、用过的杯盏、燃尽的香灰、甚至角落不起眼的尘埃。狄仁杰如同入定的老僧,枯坐在灯下,一件件细察,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李元芳则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如同梳篦般梳理着崔承嗣生前最后时光的每一丝轨迹。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窗外,长安城从死寂的深夜挣扎入灰蒙蒙的黎明,又从黎明过渡到喧嚣的白昼。当夕阳的余晖再次将大理寺的窗棂染成暗红时,李元芳带着一身疲惫和风尘,也带着关键的线索,冲进了签押房。

“大人!有眉目了!” 李元芳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他顾不上行礼,将一份誊抄的清单和一包用油纸小心包裹的香灰推到狄仁杰面前,“崔承嗣死前半月,其名下商队自西域高价购入一批稀罕香料,其中数味与书房残留的异香成分吻合!而负责采购这批香料、并最终送入崔府的,是西市‘万宝轩’的管事,一个叫胡三的商人!我们找到他时,这家伙已吓得魂飞魄散。”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份香料清单,手指在几个陌生的西域名称上划过:“说下去!”

“据胡三交代,他虽经手香料,但真正向他推荐这几味特殊西域香料的,是一个女人!” 李元芳眼中精光闪烁,“此女自称精通香道,对西域奇香颇有研究,胡三贪图她指点的商机,才冒险购入。更重要的是,胡三无意中提到,此女曾向他打听过长安附近何处能寻到最纯净的‘观音土’!而且,就在崔承嗣出事前三天,有人见到一辆遮盖严实的青篷马车,在暮色中驶出崔府后门,方向…似是城外!”

“观音土?” 狄仁杰眼神一凝。那是烧制顶级瓷器必备的纯净高岭土,长安城内罕有,多产于京畿山野。“那女子形貌如何?可曾留下名姓?”

“胡三说那女子戴着帷帽,面容看得不甚真切,只觉身段极好,声音清冷悦耳。不过…” 李元芳从怀中又掏出一物,是一小片被精心切割下来的、带着焦黑灼痕的丝绸碎片,“这是在崔府书房火盆灰烬深处找到的,颜色质地极为特殊,非寻常富家所有。属下拿着它暗访了长安各大绸缎庄,终于在东市‘云锦阁’查到线索!掌柜的对此布印象极深,因为染制此等‘暮山紫’的秘技,据说只有城西三十里外,独居在终南山支脉‘青泥洼’的瓷娘——白素瓷,方知其法!她烧制的瓷器,也常用此色丝绸包裹,作为标记!”

“白素瓷…” 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腹摩挲着那片触感冰凉柔韧的“暮山紫”丝绸碎片,感受着其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烟火气。一个名字,一个地点,一条被刻意隐藏又被无意泄露的线索。城西三十里,青泥洼。他霍然起身,眼中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猎手锁定目标时的锐利锋芒:“元芳!点齐精干人手,备快马!即刻出城,目标——青泥洼,白素瓷的瓷窑!”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在终南山支脉起伏的褶皱里。青泥洼,名如其地,道路泥泞不堪,马蹄踏下便带起粘稠的黑泥。四周是黑黢黢的山林轮廓,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吼,更添几分荒僻阴森。唯有远处山坳深处,一点微弱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中顽强地亮着,像一只窥伺人间的独眼。

“大人,前面有火光,应该就是那里了!” 李元芳压低声音,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影影绰绰的树丛。狄仁杰勒住马,凝望着那点孤灯,空气中隐隐飘来一种混合的气息——泥土的腥气、柴火的焦烟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冰冷的瓷土粉尘的味道。

“下马,步行靠近。勿要打草惊蛇。” 狄仁杰的声音压得极低,率先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一名亲随。一行七八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踩着泥泞,向那光源潜行。

绕过一片嶙峋的怪石,一座依着陡峭山壁而建的简陋院落赫然出现在眼前。院墙是用粗糙的山石胡乱垒砌而成,院门歪斜地敞开着。院内,一座依山开凿出的巨大窑口如同巨兽张开的黑洞洞大口,窑口上方垒砌的烟囱正向外喷吐着稀薄的青烟。那唯一的光源,正是从窑口旁一间低矮土屋里透出的昏黄灯火。

空气中那股混合的异味更加清晰了。泥土味、烟味、瓷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窑火高温强行压制住的、令人不安的甜腻异香。

狄仁杰打了个手势,李元芳会意,带着两名身手最矫健的卫士,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那间亮灯的土屋。狄仁杰则带着其余人,屏息靠近那如同巨兽蛰伏的窑口。

就在李元芳等人即将靠近土屋窗棂的瞬间——

“呜…呜…呜嗯!”

一声沉闷、短促、充满了极致痛苦与绝望的呜咽,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陡然从窑口深处那幽暗的甬道内爆发出来!声音被厚重的窑壁和燃烧的火焰扭曲、压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凄厉,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狄仁杰脸色剧变,低喝一声:“救人!” 同时身形如电,毫不犹豫地率先冲向那喷吐着热浪和青烟的窑口!

“砰!”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元芳也一脚踹开了土屋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窑口内,景象如同地狱的熔炉。

巨大的空间被中央熊熊燃烧的窑火映照得一片通明,热浪翻滚,空气扭曲。窑膛深处,靠近火口的位置,一个骇人的场景正在上演:

一个身材壮硕、只穿着单薄中衣的男子,被用浸透了水的粗牛筋绳死死地捆缚在一张特制的、倾斜的泥胎工作台上!他的嘴巴被破布牢牢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绝望闷哼,布满血丝的双眼因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暴凸出来,眼球上布满血丝,几乎要裂眶而出!他的身体剧烈地挣扎扭动,肌肉虬结贲张,却无法撼动那坚韧绳索分毫。

而站在工作台旁的,是一个女子。

狄仁杰的目光瞬间被她攫住。

即使是在这灼热扭曲、如同炼狱的景象中,她的存在也如同冰山上骤然绽放的绝域雪莲,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毁灭性的美丽。身姿高挑窈窕,穿着一身沾染了点点泥污的素白粗布衣裙,却丝毫无损其清冷出尘的气质。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散落在光洁的额角。她的肌肤在跳跃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莹白,眉眼精致得如同最杰出的画工用最细腻的笔触精心描摹,鼻梁挺直秀气,唇色是淡淡的樱粉。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映照着熊熊烈焰的眼眸,却空洞、冰冷、死寂,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万年寒潭,里面燃烧着的不是火焰,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恨意!

此刻,她正用一柄长柄的陶泥铲,从一个硕大的陶缸里舀起一大勺粘稠、湿滑、颜色灰白的瓷泥浆。她的动作稳定得可怕,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不是在行凶,而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艺术创作。她无视脚下男子疯狂扭动挣扎带来的震动,手臂平稳地抬起,将那一大勺饱含着死亡气息的泥浆,对准男子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地、均匀地倾倒下去!

冰冷的泥浆触碰到滚烫的、被汗水浸透的皮肤,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腾起一小片微弱的白气。男子身体猛地一弓,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惨嚎,却被口中的破布死死堵住,只剩下令人头皮发麻的“嗬嗬”声和剧烈到几乎折断脊椎的抽搐!

“住手!” 狄仁杰的厉喝如同惊雷,在窑洞内炸响!李元芳和卫士们已如猛虎般扑入,刀光在火光下闪烁。

那女子——白素瓷倾倒泥浆的动作,因这声断喝而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火光跳跃着,在她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扫出两弯深幽的弧线。她的目光掠过如临大敌的卫士,掠过李元芳紧握的钢刀,最终,平静地落在了狄仁杰身上。

那目光,如同穿透了千年的寒冰,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呵…” 一声极轻、极淡的轻笑,从她淡色的唇间逸出,如同冰珠跌落玉盘,清脆,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看着狄仁杰,看着这位名震天下、代表着煌煌律法的大理寺卿,眼中没有任何面对王法的敬畏,只有一种洞穿世情的悲凉和…淡淡的嘲讽。

她并未放下手中的泥浆勺,反而将勺中剩余的泥浆,如同祭奠般,缓缓倾倒在自己脚边熊熊燃烧的窑火前。炽热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湿泥,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更浓的青烟。她的声音在窑火的噼啪声中响起,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狄大人?神断之名,果然名不虚传。来得…好快啊。” 她的视线扫过工作台上还在抽搐、但眼神已因狄仁杰等人的出现而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毫无笑意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残酷,“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这第七炉的‘骨瓷’,火候…终究是差了些。”

第七炉!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崔承嗣是第六个?那之前的五个…?!

“你…” 李元芳怒目而视,钢刀前指,厉声道,“妖女!还不束手就擒!”

白素瓷对近在咫尺的刀锋恍若未觉,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窑洞深处那片被火焰照不到的浓重黑暗,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地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和无法言喻的悲怆,在灼热的窑洞中凄厉地回荡:

“束手就擒?哈哈…哈哈哈!” 她突兀地笑了起来,笑声癫狂而破碎,如同摔落在地的玉器,“我父亲白景山,一生痴迷瓷艺,只求烧出传世珍品!十五年前,他耗尽心血,终于复原出失传的‘雨过天青’釉秘方!崔家!就是崔承嗣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崔泓,为了独占这秘方,为了怕我父亲将其献给朝廷抢了他的御窑风光…竟派人将我父亲诓骗至荒山,生生毒杀!尸体…就扔在野狼出没的山涧里!”

她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的血珠,眼中那死寂的寒潭终于被打破,燃起焚天灭地的怨毒火焰,死死盯着狄仁杰:“那时,我跪在长安府衙外击鼓鸣冤,血书都写烂了!整整三天三夜!可换来的是什么?是崔家轻飘飘一句‘证据不足’!是衙役的棍棒驱赶!是看客的嘲笑讥讽!是这世道的冰冷无情!狄大人!” 她猛地向前一步,火光将她绝美的脸庞映得一片血红,也照亮了她眼中滚动的、却倔强不肯落下的泪光,“我父亲的冤魂在地下哀嚎时,可有人听他哭泣?!可有人为他主持公道?!”

她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窑洞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李元芳握刀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卫士们脸上也露出了复杂的神色。狄仁杰沉默着,眼神深邃如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女子那滔天的恨意和刻骨的绝望,那是被世道彻底碾碎后滋生出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疯狂。律法的迟滞、豪强的倾轧、弱者的无助…这些他何尝不知?但这绝不是以暴制暴、以邪代正的理由!

“白素瓷!” 狄仁杰的声音沉凝如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压过她话语中那毁灭性的怨毒,“父仇不共戴天,其情可悯!然崔泓之罪,自有国法明正典刑!崔承嗣纵有劣迹,亦非杀你父之人!你以这般酷戾邪术,戕害无辜性命,将他们制成不人不鬼的器物,此等行径,与当年毒杀你父的崔泓何异?!你心中所念的复仇,早已化为你曾最痛恨的魔鬼!放下吧!随本阁回衙,是非曲直,律法自有公断!莫要让这仇恨之火,将你自己也烧成灰烬!”

“公断?律法?” 白素瓷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她轻轻摇着头,脸上那抹悲凉嘲讽的笑意更深了。她抬起手,不是去擦拭眼角的泪痕,而是伸向了旁边一个盛满滚烫、粘稠、如同岩浆般缓缓流动的釉浆大陶缸。那釉浆呈现出一种妖异的乳白色,在火光下闪烁着油脂般的光泽,散发出灼人的高温。

“太迟了,狄大人。”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决绝,“从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开始,从他们把我父亲像野狗一样丢弃开始…我的心,就和这些窑里的瓷胚一样,早就烧透了,冷透了,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了。”

她的目光最后掠过狄仁杰,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滔天的恨意,有深沉的悲凉,有一丝极淡的、近乎解脱的释然,最终都归于一片万念俱灰的平静。

“这人间…太冷。太脏。” 她轻声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一声叹息。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白素瓷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将整个上半身,连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狠狠地、深深地扎入了那缸翻滚沸腾、灼热无比的乳白色釉浆之中!

“噗嗤——!”

一声沉闷而恐怖的声响骤然爆发!滚烫的釉浆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猛地向上翻腾、喷溅!灼热的白气混杂着皮肉瞬间焦糊的可怕气味,如同爆炸般升腾而起,弥漫了整个窑洞!

“不!” 李元芳目眦欲裂,本能地向前冲去!

狄仁杰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李元芳的手臂!他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李元芳的臂甲之中。狄仁杰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瞳孔因极度震惊而剧烈收缩,但他抓住李元芳的手,却稳如磐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重力量。

“大人!” 李元芳急吼,试图挣脱。

“来不及了!” 狄仁杰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与痛楚,目光死死盯住那口翻滚的釉浆缸。

仅仅是一两息的工夫。

白素瓷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如同离水的鱼。然后,所有的挣扎在瞬间停止。

她保持着那个向前倾伏的姿势,一动不动了。乌黑的长发迅速被粘稠滚烫的釉浆吞噬、覆盖、凝结。只有一只纤细、苍白、曾经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还孤零零地露在釉浆缸的边缘,五指微微蜷曲着,指节僵硬,保持着最后一丝伸向虚空的姿态。一滴滚烫的、乳白色的釉浆,如同迟来的、滚烫的泪珠,正沿着她僵直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滴落下来。

“嗒…”

那声音轻微至极,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窑洞内死一般的寂静里。

窑火依旧在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炽热的光焰疯狂地跳跃着,将整个空间涂抹上浓重、晃动、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暗红色彩。那翻滚的釉浆缸表面,乳白色的浆液渐渐停止了剧烈的波动,只在中心留下一个缓慢旋转的、深不见底的漩涡。空气中,皮肉焦糊的恶臭与瓷土粉尘、釉料异香、柴火烟气彻底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窒息的死亡气息。

李元芳和卫士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脸上混杂着极度的震惊、难以言喻的生理不适,以及一丝深切的茫然。眼前这一幕的惨烈与决绝,完全超出了他们对“凶手伏法”的想象。

狄仁杰缓缓松开了抓住李元芳的手。他一步步走向那口釉浆缸,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踏在粘着泥灰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声响。他在距离缸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复杂地凝视着那只露在外面、已然僵硬的手。那曾是一双能赋予泥土生命、能勾勒绝世之美的手。如今,它沾满了滚烫的釉浆,凝固成一种永恒的、指向虚无的姿态。

他没有试图去触碰,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窑洞内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众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狄仁杰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目光扫过窑洞内那些堆积的半成品泥胎,扫过角落里散落的、带着奇异配方的药草残渣,扫过那些盛放着各色釉料的陶缸……最后,落在那名被捆绑在工作台上、侥幸逃过一劫、此刻却因过度惊吓和目睹这恐怖一幕而彻底昏死过去的男子身上。

“元芳,” 狄仁杰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救人。清理此地。所有证物,尤其是那些瓷土配方、药草、以及…她留下的任何手稿,全部封存带回大理寺。”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口吞噬了生命与疯狂的釉浆缸,投向那只苍白的手,投向这片被窑火映照得如同地狱血池的角落,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无法承载的叹息,消散在灼热窒息的空气中:

“仔细搜查…这每一寸土地下,恐怕都埋着…无声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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