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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晨光,吝啬地刺破长安城东市密集的檐角,吝啬地洒在周府朱漆大门紧闭的门环上,却吝啬地漏不进一丝到那间死寂的书房。空气凝滞厚重,一股奇异的气味悬浮其中——檀香的沉稳底调被一种更尖锐、更令人不安的甜腥气息切割着,若有若无,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着感官。这气味顽固地盘踞在每一寸空间,钻进鼻腔深处,激得人喉头发紧。

狄仁杰微微佝偻着背,立于书房中央,目光如一把无形的梳篦,缓慢而仔细地梳理着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景象。户部侍郎周延,曾经鲜活的生命,此刻已缩成漆黑扭曲的一团焦炭,勉强维持着端坐于紫檀圈椅中的姿势,头颅低垂,仿佛在沉睡中猝然被地狱之火攫住。然而诡异之处正在于此——那圈椅本身,连同其下昂贵的波斯地毯,竟都完好无损,连一丝火燎的焦痕也无,唯余一层细密如霜的灰白色粉末,覆盖在焦尸表面和椅子周围的地上,在惨淡的光线下泛着死寂的微光。

门窗紧闭,严丝合缝,厚重的门栓从内闩死,坚固的窗棂亦无丝毫强行破入的痕迹。一个彻底封闭的死亡牢笼。

“大人,”一个年轻的声音在狄仁杰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裴行,他这位机敏干练的随从,正用一块素白的绢帕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点地上的灰烬,凑到鼻尖,又迅速移开,剑眉紧锁,“这灰烬……气味古怪。檀香之下,似乎混着一种……杏仁的苦味?又像是……新磨的骨粉?”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他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圈椅光滑冰冷的扶手,那里同样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烬。他捻了捻手指,细腻的粉末感传来。然后,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书案。案头一只小巧的青铜狻猊香炉兀自散发着袅袅青烟,炉盖微倾,像是主人仓促间拂过所致。炉旁,散落着几片残存的、边缘焦黑的深色香块,质地坚硬,形制古朴,绝非长安寻常可见之物。

“杏仁之味,骨粉之腥……”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平缓,在死寂的书房里却字字清晰,“裴行,取些残香与灰烬,务必小心。另,细查此香来源,凡周侍郎近日所接触之香料行、西域商贾,一个不漏。”

“是!”裴行应声,动作迅捷而轻悄,如同暗影流动。

书房内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狄仁杰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气和惨淡的晨光,仿佛要剥开这精心布置的死亡表象,触及其下冰冷的核心。门窗紧闭,人成焦炭,椅座安然。这绝非天火,定是人为。可这“人”,是如何在这铜墙铁壁的密室中,引燃这焚身却不毁物的“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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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深深,太初宫紫宸殿的肃穆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沉重的金丝楠木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殿内光线幽暗,唯有御座旁高擎的铜鹤宫灯,将昏黄的光晕投在御阶之下跪伏的身影上。

狄仁杰垂首,视线落在身前冰冷的金砖缝隙。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雍容沉郁的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的威压。

“周延,死了?”御座上的声音传来,如同金玉相击,清越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寒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殿内凝滞的空气上。

“是,陛下。”狄仁杰的声音平稳无波,“尸骸焦黑,然其所坐圈椅及身下毡毯,均完好无损。书房门窗自内紧锁,无丝毫外力侵入之迹。现场……唯有异香残留,并一地奇诡灰烬。”

“异香?灰烬?”女帝的声音微微上扬,听不出情绪,只有那迫人的威势更沉了一分,“狄卿,此案,蹊跷。周延掌户部度支,新近所议‘均田’之策,阻力甚大。其死,绝非偶然。” 她略作停顿,那短暂的静默却比雷霆更慑人心魄,“朕,要真相。七日。”

“臣,遵旨。”狄仁杰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那“七日”二字,重逾千斤。他无需抬头,也能感受到那高踞御座的目光,如无形的芒刺,穿透空气,直抵脊背。这不仅仅是一桩命案,更是暗流汹涌的朝堂角力场中,投下的一颗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石子。

退出紫宸殿,穿过漫长而空旷的宫道,午后的阳光斜射下来,在朱红宫墙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狄仁杰步履沉稳,心中却急速推演。周延之死,密室焦尸,奇异灰烬,女帝隐晦提及的“均田”阻力……线索如散落的珠子,急待一根无形的线将其串联。

“大人!” 一个身影从宫门值守的羽林卫队列旁快步迎上,是裴行。他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痕迹,压低了声音,“查到了些眉目。周侍郎府上管家说,大约十日前,确有一西域胡商登门,兜售一种极稀罕的‘雪山檀’,言其香气清冽悠长,有凝神静心之奇效。周侍郎素爱品香,便高价购了一些。那香块形制、色泽,与案头所余残片,极为相似!”

“西域胡商……”狄仁杰脚步未停,目光却陡然锐利如鹰隼,“可寻得此人踪迹?”

裴行摇头,语速加快:“如泥牛入海。据西市几个相熟的香料贩子讲,那胡商只在周府交易后露过一次面,兜售未果,此后便再无踪影,连常住的邸店也早已人去屋空。”

线索乍现,却又断得如此干脆。狄仁杰眉头深锁,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对方行事之周密,远超寻常凶徒。这“雪山檀”,恐怕便是那焚身之火的关键引信。

“大人!大人!” 急促的呼喊声撕裂了宫道上的肃穆。一个隶属大理寺的低阶吏员,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在狄仁杰面前几乎收不住脚,气喘如牛,“不…不好了!光禄寺少卿…郑怀谨郑大人…他…他…”

吏员猛地吸了口气,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就在刚才!在他府邸书房…也是门窗反锁…人…人烧成了焦炭!那椅子…那椅子好好的!屋里…屋里也是一股子怪香啊!”

裴行瞬间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骤变。狄仁杰的脚步猛然钉在原地,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冻结。郑怀谨!又一个公开质疑女帝“均田”新策的官员!同样的密室,同样的焦尸,同样的完好座椅,同样的异香!

寒意,彻骨的寒意,瞬间沿着狄仁杰的脊椎炸开,直冲顶门。这不是孤案。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目标明确的连环杀戮!凶手的屠刀,已然再次举起,而且,绝不会在郑怀谨这里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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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府书房,门窗洞开,却依然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那股混合了焦糊、檀香底调与甜腥杏仁的怪味,比之周府书房更为浓烈刺鼻,霸道地宣告着又一场诡谲杀戮的落幕。

狄仁杰站在门槛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视着室内几乎复刻周府现场的景象——焦黑蜷缩的尸骸,完好无损的座椅与地毯,地上那层触目惊心的灰白粉末。他缓步走入,每一步都踏在积尘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大人,您看!”裴行蹲在书案旁,指着地面,声音紧绷。几块散落的深色香块,其形制、质地,与周府发现的残香如出一辙。他小心翼翼地用银镊夹起一小块,放在鼻下嗅了嗅,剑眉拧得更紧,“这味道…和周府那香,几乎一样!只是…似乎还多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腥气?”

狄仁杰接过裴行递来的银镊,审视着那小小的香块。深褐色,质地坚硬,边缘有细微的焦痕。他凑近鼻端,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复合气味直冲脑门。檀香、杏仁、焦臭…还有裴行所说的,那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类似陈旧血液或是…骨粉的腥气?

“腥气…”狄仁杰低声重复,眼神陡然变得异常锐利。他猛地转向那具焦尸,目光死死锁定在焦炭般的手腕处。那里,在漆黑的碳化物覆盖下,隐约可见一个没有被完全焚毁的轮廓——一只深色的、质地温润的玉镯。

他快步上前,俯身细看。玉镯紧贴着手臂的残骸,半埋在灰烬里。他示意裴行取来一把极小的银质刮刀,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刮开镯子周围粘连的焦黑物质和灰白粉末。

动作轻缓,如同雕琢。一点一点,灰烬被拂去。被灰烬覆盖的镯子内圈,赫然显露出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刺目的暗红色!那是凝固的、被高温烘烤过的血迹!血迹旁边,似乎还粘附着一点极其细微、颜色更深的粉末颗粒。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他迅速用另一片干净的白绢,极其轻柔地刮取镯子内圈那点暗红和旁边的深色粉末。白绢上,留下极其微量的、混杂着暗红和深褐的污迹。

“裴行,立刻将此物,”狄仁杰将白绢递给裴行,语速快而清晰,“连同两处现场收集的香块、灰烬,火速送往太医署,交予药博士孙思邈的高足,那位精研域外本草的少女阿青!告诉她,我要知道这香里所有非比寻常的成分!特别是…骨与血的痕迹!”

“是!”裴行接过白绢,如同接过一道十万火急的军令,转身如风般冲出书房。

狄仁杰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两处几乎一模一样的死亡现场,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两个死者,皆为新政之敌。同样的焚身密室,同样的异香灰烬。玉镯内圈的血迹和深粉…那深粉,会是骨粉吗?凶手以骨为引?他猛地想起周府管家所述,那胡商兜售的“雪山檀”有“凝神静心”之效……凝神?静心?怕是将人永远地“凝”在了死亡之中!

这诡谲的凶器,这阴毒的杀局,其源头,必在那被刻意抹去踪迹的“雪山檀”上!而能掌握如此诡异之物,又能精准锁定朝堂目标之人,其身份,其图谋,已然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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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署后院深处,一间被各种药柜、晾晒架和奇形怪状器皿塞得满满当当的小小丹房。空气里混杂着千百种草药干燥或煎熬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阿青,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正踮着脚,费力地将一大簸箕刚烘干的紫色草籽倒入一个巨大的石臼。她动作麻利,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神情却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草药。

“阿青姑娘!”裴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丹房门口,带来一股外面的风尘气。他语速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狄大人急令!需你立辨此物!”

阿青闻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却略显苍白的小脸,眼神清澈而沉静。她放下簸箕,在布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上,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裴护卫?大人有何吩咐?”

裴行迅速递上几个用油纸和素绢仔细包裹的小包,以及那块沾染了暗红污迹的白绢:“两处凶案现场所遗香料残块、焚烧灰烬,还有此绢上所沾之物——取自第二位死者腕间玉镯内圈,疑为血迹及某种深色粉末。大人要你剖析其中所有异常成分,尤其…是否有骨、血之属!”

“凶案…骨血…”阿青接过包裹的手极稳,眼神却瞬间凝重如深潭。她一言不发,立刻转身走向靠墙的一张巨大石案。案上布满大小不一的石钵、铜杵、瓷碟、精巧的小秤和奇特的琉璃瓶罐。

她首先打开最大的油纸包,里面是两处现场收集的灰白色灰烬。她取出一小撮,置于一片光洁的白瓷碟中,又从旁边一个青瓷罐里倒出少许透明的液体——那是她自制的强效“化骨水”,专用于分解骨质以辨其源。她拿起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沾了点液体,极其小心地滴在灰烬上。

嗤…一股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白烟升起。阿青屏息凝神,俯身凑近,几乎将鼻尖贴在瓷碟边缘,专注地观察着灰烬的反应。几息之后,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迅速取过一块琉璃凸透镜,对着那处仔细查看。只见被药水滴过的极小区域,灰烬呈现出一种细微、但迥异于草木灰烬的结晶状结构。

“灰烬之中,确含人骨之粉!且经猛火煅烧过!”阿青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笃定。

裴行心中一凛。

阿青紧接着打开包裹香料残块的素绢。深褐色的香块散发出的诡异气息瞬间在药香弥漫的丹房里也显得突兀起来。她取出一小块,用锋利的银刀片刮下薄薄一层粉末,分置于两个洁净的白瓷碟中。

对第一份粉末,她滴入几滴不同的药水,仔细观察色泽变化,时而凑近细嗅。檀香、龙涎、乳香…常见的合香基底。但当她取过第二碟粉末,滴入一种特制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透明药液时,粉末中竟瞬间析出星星点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蜡样光泽的白色颗粒!

阿青瞳孔微缩,动作更快了。她迅速取过一个带盖的小铜坩埚,用银镊极其小心地夹起几粒白色颗粒放入其中,盖上盖子,只留一丝缝隙。然后,她拿起一根细长的、一端裹着火绒的铜管,凑近缝隙轻轻一吹。噗!一点微弱的火星飘入坩埚缝隙。

轰!一道极其短暂、却异常刺目的幽蓝色火舌猛地从缝隙中窜出,如同鬼魅的吐息,瞬间即逝!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蒜臭味!

“磷火!是精炼的白磷!”阿青脱口而出,清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骇之色,“此物性烈,稍遇温热即燃!燃时焰色幽蓝,触物即焚,其温…其温足以熔金!却…却难以引燃木质!难怪座椅不毁!”

裴行看得心惊肉跳,那幽蓝火焰虽只一瞬,其诡异与凶戾却已深烙脑海。

最后,阿青的目光落在那块沾有暗红污迹的白绢上。她用小银刀极其小心地刮下一点污迹,置于另一个干净碟中。这一次,她滴入的是一种淡黄色的药水。污迹中的暗红色部分迅速溶解扩散,而旁边那些深褐色的细微粉末,却在药水中缓慢地析出更多细小的蜡样白色颗粒,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不祥的光。

“血迹…还有更多白磷!”阿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白磷…是混在骨粉里,再掺入香料之中!佩戴者体温…或是靠近烛火…足以引燃!”

真相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迷雾!裴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以骨为基,磷火为芯!这哪里是什么凝神的“雪山檀”?分明是披着香衣、索命无形的“冰焰”之毒!

“裴护卫!”阿青猛地抬头,眼中是洞悉阴毒后的急迫,“此物凶险绝伦!速禀大人!凶手必在朝中,且精通西域奇物!此香遇热即发,佩戴者…顷刻间由内而外,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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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衙一处偏僻、废弃的柴院。残阳如血,将断壁残垣染上一片凄厉的红。院中杂草丛生,中央却突兀地清出了一片空地。

空地中央,一个简陋的木质人偶被牢牢绑在一张旧太师椅上。人偶身上套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官袍。狄仁杰肃立一旁,脸色在血色残阳下显得异常严峻。裴行和阿青站在稍远处,神情紧张。几个被狄仁杰绝对信任的衙役,手持盛满水的大木桶,如临大敌地围在四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木偶。

阿青手里捧着一个敞开的陶罐。罐中是她严格按照两处现场残留香料成分分析后,亲手调配的仿制品——以大量研磨极细的陈旧兽骨粉为基,小心翼翼地掺入了从太医署秘库中寻得的、为数不多的精炼西域白磷块(此物常被方士用于炼制丹药,极其危险),再混入足量的檀香粉末掩盖气息。那罐中之物,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了骨腥、檀香与隐隐蒜臭的死亡气息。

狄仁杰亲自上前,用一把长柄铜勺,舀起满满一勺那灰白色的粉末混合物。他的手稳如磐石,目光锐利如刀。粉末被均匀地、厚厚地倾倒在木偶的头顶、肩膀、胸腹等要害部位,尤其是它“手腕”处,被重点覆盖了一层。

“退后!”狄仁杰沉声命令,自己亦退开数步。

阿青深吸一口气,将一根点燃的细长线香,绑在一根竹竿顶端。她的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还是稳稳地将那一点微弱的火星,缓缓伸向木偶“手腕”处那堆厚厚的粉末。

火星距离粉末尚有寸许——

呼!

没有任何预兆!一道妖异到极致的幽蓝色火焰,如同从地狱深渊骤然喷发的鬼火,猛地从木偶的手腕处窜起!那火焰并非熊熊燃烧,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跳跃闪烁的形态,蓝得发白,带着一种非人间的冰冷感,瞬间就吞噬了手腕,并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上蔓延!

嗤嗤嗤…令人牙酸的轻微灼烧声响起。火焰所过之处,那件深色的官袍如同遇到了最贪婪的食腐者,瞬间焦黑、卷曲、化为飞灰!火焰舔舐到覆盖着骨磷混合物的木质身躯时,更是爆发出更加刺目的蓝光!坚硬的木头,竟在短短几息之内,如同烈日下的蜡油般软化、焦黑、塌陷下去!一股浓烈的焦臭味混合着刺鼻的蒜臭、骨腥味,猛烈地扩散开来!

然而,那火焰却仿佛有灵性一般,只贪婪地吞噬着沾染了骨磷混合物的“血肉”和衣物,对于其下的木质椅面,仅仅是燎过,留下浅浅的焦痕,却丝毫未能引燃!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仅仅十息左右,那幽蓝的“冰焰”便骤然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原地只剩下一个残缺焦黑的木偶骨架,袅袅青烟带着刺鼻的气味升腾而起。它身下的太师椅,除了接触面有些焦黑,整体依旧完好!地上,覆盖着一层与凶案现场一模一样的灰白色粉末!

残阳的余晖穿过院墙的缺口,恰好投射在那焦黑的残骸和完好的椅子上,构成一幅诡异绝伦、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死寂。连风都仿佛凝固了。

裴行和阿青脸色煞白,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亲眼目睹这“冰焰”焚身的景象,依旧被那非人的速度和诡异所震慑,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狄仁杰缓缓走到那堆残骸前,蹲下身。他伸出手指,捻起一点椅子边缘残留的灰白色粉末。粉末细腻,带着余温。他的目光幽深如古井,声音低沉而冰冷,穿透了柴院死寂的空气:

“冰焰…遇衣即燃,遇骨不熄,焚肌蚀骨,却难毁木石…好一个‘雪山檀’!好一个‘凝神静心’!”他缓缓站起身,夕阳的最后一抹血色勾勒出他挺拔而肃杀的身影,“此物非寻常可得。能制此香,能送此香,能知此香必被佩戴于身者…其心,可诛!”

他猛地转身,衣袂带风:“裴行!以大理寺卿令,即刻调阅吏部、工部、户部、光禄寺所有五品以上官员近三月内,府邸采买香料、接收西域贡品或礼单的详细记录!凡有‘雪山檀’、‘冰魄香’或类似不明西域香品流入者,无论来源,一查到底!目标,就在这名单之上!”

“是!”裴行抱拳,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狄仁杰的目光投向皇城的方向,那里宫阙的剪影在暮色中如蛰伏的巨兽。冰焰焚身,目标明确,手法奇诡。这已不是简单的仇杀,这是一场以朝堂重臣为薪柴,直指帝国中枢的阴毒火祭!而执火者,必藏身于这巍巍宫墙的阴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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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签押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被粗暴地推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墨迹淋漓的宣纸,上面罗列着十几个名字和简略信息。烛火跳跃,将狄仁杰伏案疾书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伺机而动的巨兽。

空气凝滞,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大人!”裴行几乎是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深夜的寒气。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发现猎物的锐利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哑,“查到了!工部右侍郎萧远山!其府邸月前采买记录中,赫然有‘西域名香十匣,价百金’!备注来源,含糊其辞,仅写‘故友所赠’!而经西市香料行会首秘密指认,那所谓‘故友’的体貌特征,与曾出现在周府、后又神秘消失的西域胡商,有七分相似!”

“萧远山?”狄仁杰手中的笔骤然一顿,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洇开,如同不祥的血迹。他抬起头,眼中寒光爆射。这个名字,瞬间与记忆中诸多线索轰然对接——工部,掌百工营造,亦管部分域外贡品收纳!萧远山,出身陇西豪族萧氏,其家族田产广布,正是女帝“均田制”推行中受损最剧的几家之一!朝议之上,此人虽未如周、郑般激烈反对,但言辞间对“新法扰民”的忧虑,对“祖产不易”的强调,早已暗藏锋芒!

“好一个‘故友所赠’!”狄仁杰的声音冷得像冰,“欲盖弥彰!裴行,点齐人手,要最精干可靠者!随我即刻前往萧府!记住,此人手握‘冰焰’奇毒,凶险万分!府中一应香炉器物,万不可靠近触碰!遇阻,格杀勿论!”

“遵命!”裴行抱拳,转身如旋风般冲出。

狄仁杰霍然起身,一把抓起案上佩剑。剑鞘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压不住他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杀意。冰焰焚金阙,毒计乱朝纲!萧远山…终于揪住你的狐狸尾巴了!

马蹄声如急雨,撕裂了长安城深夜的寂静。狄仁杰一马当先,裴行率十余精悍的武侯紧随其后,如同沉默的黑色洪流,直扑位于崇仁坊深处的萧府。坊门守卫见是大理寺卿亲至,又有加盖急印的公文,不敢阻拦,慌忙放行。

萧府高大的门楼在灯笼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阴森而压抑。门房被急促沉重的砸门声惊醒,刚拉开一条缝隙,便被裴行粗暴地推开。狄仁杰大步流星闯入,厉声喝道:“大理寺办案!萧远山何在?速速带路!”

府中瞬间被惊动,仆役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狄仁杰毫不理会,在裴行和武侯的护卫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路径和院落,直扑灯火最为通明的后院书房方向。空气中,似乎隐隐浮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悉的异香底调,让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透出明亮的烛光。裴行正要上前踹门,狄仁杰抬手制止。他侧耳倾听,里面一片死寂,静得可怕。

“萧远山!大理寺狄仁杰在此!开门!”狄仁杰沉声喝道,手已按上剑柄。

门内,死寂持续了一瞬。

随即,一个嘶哑、疲惫,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般平静的声音,穿透门板传了出来,如同夜枭的啼鸣:“狄仁杰…狄仁杰…哈哈哈…好快的刀啊…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话音未落,只听书房内“嚓”的一声轻响,像是火石敲击!

“不好!”狄仁杰与裴行同时脸色剧变!

“闪开!”裴行一声暴喝,如同炸雷,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合身狠狠撞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轰隆!门栓断裂,木屑纷飞!

门开的一刹那,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顶级檀香与刺鼻白磷气味的怪香,如同实质的毒瘴,扑面而来!书房内烛火通明,只见工部右侍郎萧远山,身着整齐的紫色官袍,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之后。他脸上没有丝毫惊惶,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带着浓重讥诮的疲惫和决绝的疯狂。

他手中,正握着一只打开的、巴掌大的金丝珐琅鼻烟壶。壶口,一点幽蓝得令人心悸的火苗,刚刚被点燃,正贪婪地舔舐着壶内倾泻而出的、灰白色的细腻粉末!

那粉末如同流动的死亡之沙,迅速覆盖了他的官袍前襟、袖口、握壶的右手…幽蓝色的火苗接触到粉末的瞬间,猛地暴涨!

“女帝毁我世家根基…断我千年传承…”萧远山的声音在幽蓝火焰腾起的瞬间变得扭曲,带着焚身蚀骨的剧痛和刻骨的怨毒,“这煌煌朝堂…锦绣长安…便与我…一同葬了吧!哈哈…呃啊——!”

狂笑瞬间化为凄厉非人的惨嚎!那幽蓝色的“冰焰”已彻底将他吞噬!火焰跳跃闪烁,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华丽的紫色官袍在蓝焰中如同脆弱的纸片般灰飞烟灭!皮肉焦黑碳化!火焰甚至从他七窍中喷射而出!浓烟滚滚,焦臭与骨腥味瞬间盖过檀香!

更可怕的是,那火焰并非只在他身上燃烧!被他倾倒在书案上的鼻烟壶内粉末,也已被引燃,幽蓝的火舌正疯狂地舔舐着名贵的紫檀木桌面,向堆满卷宗和书籍的书架蔓延!书房,顷刻间便要化为一片冰蓝火海!

“救人!断火!”狄仁杰厉吼,自己却因那恐怖的蓝焰和浓烟,被逼得后退一步。

“大人退后!”裴行目眦欲裂!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扯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扑向旁边一个巨大的青瓷鱼缸,将整件袍子狠狠按入水中浸透!然后,他如同搏命的猎豹,不顾那灼人的热浪和致命的蓝焰,挥舞着湿透沉重的袍子,狠狠扑盖在萧远山身上,以及那燃烧的鼻烟壶和蔓延向书案的火焰!

嗤——!

刺耳的水汽蒸发声伴随着白烟猛烈升腾!湿布隔绝了空气,那恐怖的幽蓝火焰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恶魔,剧烈地挣扎闪烁了几下,终于不甘地黯淡、熄灭下去。书案上的火源也被湿布及时盖住。

书房内,浓烟弥漫,焦臭刺鼻。萧远山已成一具仍在微微抽搐、冒着青烟的焦黑残骸,被浸透的袍子覆盖着。紫檀书案被烧穿一个大洞,边缘焦黑。若非裴行当机立断以湿布隔绝,整个书房乃至整个萧府,恐将陷入一片冰蓝地狱!

狄仁杰挥袖驱散眼前的浓烟,看着书案上残留的灰白粉末和焦痕,再看向袍子下那不成人形的残骸,最后目光落在裴行被火燎焦了发梢、被汗水浸透的脸上。他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眼中没有丝毫破案的轻松,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与余悸。

“冰焰”终熄。然其焚毁的,又岂止是这具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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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天光未明,巨大的宫灯将御座照得一片通明,也照亮了御阶下狄仁杰沉静肃立的身影。他刚刚以最简练的语言,将周延、郑怀谨焚尸案之始末,凶器“冰焰香”之诡谲,幕后主使萧远山之身份动机,以及昨夜萧府那惊心动魄的最后一幕,清晰禀明。

女帝武则天端坐于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部分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她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座扶手上冰冷的金漆蟠龙纹饰。整个大殿空旷得可怕,只有狄仁杰平稳的声音在回荡,余音散尽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那沉默中蕴含的压力,比雷霆更甚。

许久,女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与冷冽:“世家…门阀…千年之根基…”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仿佛重若千钧,“朕的剑,悬得太久,落得太慢。竟让他们以为…可以此等魑魅魍魉之术,撼动朕的江山!”

她的目光,穿透冕旒的玉珠,落在狄仁杰身上,锐利如刀:“狄卿,此案,你办得好。雷霆手段,洞烛其奸。萧远山…死有余辜!然…”她话锋一转,那沉重的疲惫感再次弥漫开来,如同殿外沉沉的暮色,“这冰焰,熄了吗?这朝堂之下,人心之中,那欲焚毁一切的业火,真的…熄了吗?”

狄仁杰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明鉴。冰焰之毒,源于域外奇物,其器已毁。然人心之私,门户之见,积弊之深,非烈火可一夕焚尽。萧远山伏诛,可断其一臂,却难绝其根。变法如履薄冰,冰面之下,暗流汹涌,礁石犹存。唯有持心如镜,步步为营,方能使这大船…行稳致远。”

女帝默然。她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高高的殿顶,望向不可知的虚空。冕旒玉珠轻轻晃动,折射着冰冷的光。大殿内,唯有铜鹤宫灯中灯油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冰面之下…暗流汹涌…”她低声重复着狄仁杰的话,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命运的判词。许久,她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卿…退下吧。”

“臣,告退。”狄仁杰躬身,倒退着缓缓退出紫宸殿那巨大的门槛。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帝威与沉重。清晨微凉的风吹拂在脸上,狄仁杰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沉甸甸的块垒却并未消散。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腰间悬着的一个小小锦囊。囊中,是阿青封存的一小撮作为证物的“冰焰香”残灰。

指尖传来布囊粗糙的触感和内里粉末细微的沙感。他望向巍峨连绵的宫阙,金色的琉璃瓦在初升的朝阳下开始闪耀,光芒万丈,一片煌煌盛世气象。

然而,狄仁杰的眼中,却只映着那幽蓝跳跃的“冰焰”,和火焰熄灭后,覆盖在焦骸与朝堂之上的、那层细密而冰冷的灰白。那灰白,无声地渗透在朱门高墙的每一道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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