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首富王元庆大婚的喜气,几乎把承福坊的琉璃瓦都掀翻了。流水席从朱漆大门一路排到洛水岸边,驼蹄羹、猩唇鲶,御厨里才见得到的珍馐像不要钱似的往外端。权贵们的宝马香车堵了半座城,道贺声、嬉笑声、丝竹锣鼓声混作一团,空气里全是酒肉和脂粉的腻人味儿。
吉时将至,喜乐吹打得越发癫狂。新娘子崔氏顶着沉甸甸的鎏金凤冠,一身蹙金绣的大红嫁衣刺得人眼疼,被四个陪嫁婢女小心翼翼搀着,一步步踩过绵软的猩红锦毡,送进了那间精心布置的洞房。
门“吱呀”一声合拢,将外头的喧嚣贪婪地锁在外面。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啊——!”
一声尖锐到完全变调的惨叫,猛地刺穿了厚厚的门板。那声音里的惊恐太过骇人,廊下候着的婢女仆妇们愣了一瞬,才发疯似的去推那房门。
门是从里面闩上的!
“撞开!快撞开!”管家王福变了调的嗓子嘶吼着。
两个粗壮婆子用尽力气撞上去。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一声断裂。
浓郁得令人头晕的甜香扑面而来。洞房里,龙凤喜烛烧得正旺,跳动的火苗将满室映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四壁悬挂的绫罗、多宝格里耀眼的金玉摆件。百子帐、合欢被,绣工精细得能数清针脚。榻前,一双缀着珍珠的绣花鞋端端正正摆在那里。
可那铺着大红鸳鸯褥子的沉香木拔步床上,只有那身华丽到极致的嫁衣,像被抽空了骨头般,平平整整地摊开着。凤冠搁在枕边,旁边还放着一把却扇。
新娘子,没了。
窗扉紧闭,内闩完好。门是他们刚撞开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这贴满喜字、密不透风、堆满金银珠宝的婚房里,凭空消失了。
王元庆那张富态红润的脸,瞬间褪成了死人般的灰白。他跌跌撞撞扑进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一把抖开那嫁衣——空空如也。他又像疯了一样掀开锦被,趴在地上查看床底,甚至猛地推倒了那座沉重的紫檀木雕花屏风。
没有暗门,没有地道。
满室的珍宝,鸳鸯枕下压着的如意、床头的金钗玉镯,甚至连随手放在小几上的几个银锞子,都纹丝未动。
“人呢?!我的人呢?!”王元庆眼球暴突,抓住管家王福的衣领嘶吼,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锁院!给我锁死全院!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喜气眨眼间荡然无存,森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贺客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眼神里交织着惊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消息火速递到了狄仁杰的公廨。他正披阅卷宗,闻报,花白的眉头骤然锁紧,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污了纸页。
“密闭新房,凭空消失?”他搁下笔,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元芳,随我去看看。”
李元芳按刀紧随,面色沉肃。两人踏入王府时,里头已乱如沸粥。宾客被强行驱赶到偏院,家丁持棍棒刀剑四处奔跑呼喝,灯笼火把将夜色搅得支离破碎。王元庆瘫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眼神发直,见了狄仁杰如同溺水者抓到浮木,扑上来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失踪经过。
狄仁杰静听片刻,只问:“新房可曾动过?”
“没…没有,守着人,连只蚊子都没放进去,就等狄阁老来…”管家王福抢着回答,声音发颤。
“带路。”
洞房依旧维持着最初的混乱模样,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暖香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硬的铁腥气,令人作呕。狄仁杰的目光像刷子一样,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每一寸空间:地衣上凌乱的脚印,烛台上凝滞的烛泪,屏风倒地的角度,以及床榻上那袭铺展得近乎诡异的嫁衣。
李元芳已迅速检查了窗枢、门闩乃至每一块地砖,甚至轻叩了墙壁,回报均无异常。
狄仁杰行至床前,凝视那嫁衣。金线绣出的鸾凤在烛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伸出两根手指,极轻地拈起一只宽大的衣袖,指尖感受着绸缎的滑腻和刺绣的凹凸。
突然,一物从袖口的暗袋里滑脱,“嗒”一声轻响,落在锦褥之上。
声音不大,却惊得周围人心头一跳。
是一枚私印。玉质,在红缎的映衬下泛着温润柔光,雕工古拙,印钮赫然是一条盘踞的螭龙!
李元芳立刻上前,燃亮另一支烛火,凑近。狄仁杰将印底转向光亮——
“天策上将府行玺”。
六个阴刻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狄仁杰眼底。他指腹下意识地摩过印文,却沾上一点黏腻猩红。将印身侧转,只见侧面不规则地溅着几点已呈暗褐色的血迹,更骇人的是,印钮龙爪的缝隙里,竟紧紧勾着一小截东西——苍白,纤细,断口处血肉模糊,分明是人的一截小指!
“呃…”旁边一个年轻婢女喉咙里发出怪声,两眼一翻,软软晕倒在地。
李元芳倒抽一口冷气,手瞬间死死按在刀柄上,肌肉绷紧,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致命危机。
狄仁杰面色却沉静如水,唯有一双深眸内,波澜骤起,寒意森森。天策上将…本朝绝无此职!唯先帝太宗皇帝于龙潜时任此号,开府建制,权倾朝野。然自当今陛下登基,此号与府署早已成为不可言的禁忌,相关旧物理应尽数收缴销毁,怎会突兀出现在洛阳首富新娘的嫁衣之中?还带着新鲜的血迹与断指?
他不动声色地将印纳入袖中,那玉印冰凉刺骨。转头问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王元庆:“尊夫人出身何处?平日可有异常?近日接触过何人?”
王元庆牙齿打颤,声音发飘:“崔氏…乃清河崔氏远支,父母早亡,寄养叔父家,性子柔顺,平日从不出二门,并无异常啊…前几日…前几日只说过要去城西慈恩寺烧香还愿,说是出嫁前祈福…”
“慈恩寺?”狄仁杰目光微不可察地一凝。
“是…是…昨日晌午去的,带了两个婢女,日落前就回来了…”
“元芳,”狄仁杰语速极低却清晰异常,“立刻暗查慈恩寺,尤其是昨日至今,所有出入的陌生面孔、车马、有无异状。切记,勿惊动任何人。”他略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另,速回阁调取‘天策上将’旧档,密查!所有经手人,名单录下!”
“是!”李元芳毫不迟疑,身影一闪,如鬼魅般悄无声息没入夜色。
狄仁杰又对王元庆道:“王公,此事恐非寻常走失或绑架。为保尊夫人万全,府中所有人等,暂不得离府。对外只称新娘突发恶疾,婚事延后。”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新房,老夫还需再细细勘查。”
王元庆此刻六神无主,只会连连点头。
狄仁杰屏退左右,独留于室。烛火噼啪一声爆响。他再次审视那袭嫁衣,手指一寸寸抚过光滑的缎面。那丝铁腥气似乎更重了些。他行至墙角那座半人高的鎏金瑞兽香炉前,炉内名贵香料的灰烬已经冷透。他目光落在瑞兽张开的兽口上,那里边缘,似乎沾着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香灰的灰白色粉末。
他以银簪小心挑取少许,用一方白巾妥帖包好,纳入怀中。
等待并未太久。李元芳去而复返,带来一身夜露的寒气,神色凝重:“大人,慈恩寺后巷有一废弃多年的染坊,左近住户昨夜三更曾闻短促异响,似重物拖拽,伴有闷哼。寺内一名负责洒扫的老沙弥称,日前午后确有一辆华贵马车停驻寺外良久,却非崔家或王家惯用制式,驾车者帽檐压得很低。旧档已密调,‘天策上将’印玺形制特殊,尤以龙钮第三爪向内微曲为记,与方才那印…”他深吸一口气,“吻合。”
狄仁杰眼底寒光乍现,如利剑出鞘:“染坊…马车…印玺…”他猛地抬头,“元芳,随我去那染坊!王福,派两个绝对可靠、脚程快且熟悉左近巷道的人,远远跟着,听候指令!若有异动,一人回来报信,一人继续盯梢!”
“是!”王福慌忙跑去安排。
夜色浓稠如墨,废弃的染坊孤零零地立在慈恩寺后巷的尽头,像一座荒芜的坟茔。高耸的烟囱歪斜,破败的院落里杂草没过膝盖,散落着朽坏的木架和破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霉烂、腐布和某种若有似无腥臭的怪异气味。
李元芳护在狄仁杰身前,刀已出鞘半寸,目光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阴暗角落。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院中。
正堂那两扇歪斜的木门虚掩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缝隙。
李元芳用刀尖缓缓推开。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惨淡的月光顺着门缝流入,勉强照亮室内一片狼藉。空荡破败的厅堂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口棺木!
并非上好木料,漆色也新得刺眼,像是匆忙置办来的。棺盖并未严丝合缝地盖上,而是虚掩着。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凛然。李元芳上前,气沉丹田,左手猛地发力,将沉重的棺盖推开一尺!
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和尸体特有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月光照亮棺内。一张苍白如纸、扭曲僵硬的年轻女子面孔露了出来,双目圆睁空洞,嘴唇微张,舌尖隐约可见,脖颈处一道紫黑色的深刻勒痕狰狞可怖——正是失踪的新娘崔氏!她已然气绝身亡多时。
但怪异的是,她身上竟穿着一套极不合身、浆洗得发硬的粗布男装,尺寸宽大异常,更衬得她身形娇小诡异,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森。
而在尸身之旁,竟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衣物——绯色常服,革带,甚至还有一顶进德冠!那是极为接近宫廷制式的男子服饰,用料讲究,绝非寻常百姓所有。
李元芳伸手探其鼻息颈脉,对狄仁杰沉重摇头。
狄仁杰面色冰寒,目光如刀,仔细扫过棺内每一寸。那套绯色官服之下,似乎压着一角纸张。他小心抽出,却是一张材质粗劣的货契,墨迹尚新,写的是一批送往城西“永济仓”的绸缎数量与日期,落款处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红色指印,并无名章。
永济仓…那是朝廷储备漕粮的重地之一,守备森严。
就在此时,外面高墙之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瓦片松动的细响。
“有人窥伺!”李元芳低喝,身形如猎豹般疾射而出,扑向院墙方向。
几乎同一瞬间,另一侧院墙的阴影里,猛地窜出数条黑影!如夜枭扑食,无声无息,却迅捷狠辣至极,直扑那口棺木!他们的目标明确——不是杀人,竟是抢夺尸身!
狄仁杰急退两步,厉声道:“拿下!”
暗中跟随而来的王府两名身手最好的健仆自藏身的断墙后跃出,挥刀迎上黑影。金铁交鸣之声瞬间撕裂死寂,火星四溅。李元芳闻声立即折返,腰刀出鞘,带起一片雪亮寒光,如雷霆般卷入战团。
黑影虽悍勇,配合默契,却似未料到暗中另有伏兵,更极度忌惮李元芳的神勇,片刻间已被放倒两人,惨叫声短促响起。余下几人见事不可为,发出一声急促唿哨,猛地向地面投出数枚黑黢黢的球状物。
“噗——!”
浓烈刺鼻、遮蔽视野的乳白色烟雾猛地爆开,迅速弥漫整个院落。
“大人小心!掩住口鼻!”李元芳护在狄仁杰身前,舞动腰刀,屏退逼近的烟雾。
待烟雾稍散,黑影与地上受伤的同伙皆已不见踪影,只留地上几滩新鲜血迹和凌乱的打斗痕迹。棺木仍在,崔氏那穿着男装的尸首也未被夺走。
李元芳欲追,狄仁杰抬手止住:“穷寇莫追,护住此地要紧。”他行至棺旁,看着那张年轻却写满恐惧与痛苦的灰白面孔,看着那套刺眼的绯色官服,目光最终落回手中那张粗劣的货契上。
私印、血指、天策旧号、粮仓、伪造官服、训练有素的死士、精准的灭口与抢夺…无数的碎片在他脑中飞速碰撞、拼接,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冰冷的夜气中低沉而冷峻,带着千钧之重:“失踪是假,灭口为真。慈恩还愿是接头,染坊是刑场。这绝非寻常仇杀或绑票。”
他举起那张货契,纸张在风中微抖:“他们的目标,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新娘这般简单。这身官服,这张货契,才是真正要借着这场混乱,送往‘永济仓’的东西。有人要李代桃僵,鱼目混珠,行瞒天过海之计!”
李元芳瞳孔骤然收缩:“大人的意思是…永济仓?!”
狄仁杰看向洛阳城深处那片沉沉的、代表着权力与秩序的官署轮廓,眼神锐利得能穿透重重夜幕:“有人在暗中重聚‘天策’旧力,编织一张大网。而这新娘,或许是不慎窥见了什么,或许本就是其中一环却又失去了利用价值,成了被紧急撕掉的、血淋淋的第一个线头。”
他袖中那枚龙钮私印,冰凉刺骨,却仿佛烫得灼人。
“立刻传令!”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秘密调兵,封锁永济仓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严查所有进出车辆、文书、人员!另,查今夜所有当值官吏名录,尤其是…近期新调任、或行为有异者!要快!”
“是!”李元芳抱拳,转身欲行。
“还有,”狄仁杰补充道,声音压得极低,“查一查,先帝朝时,有哪些旧人,如今或在洛阳,或与这永济仓,能扯上干系。”
夜色更深,那口薄棺静静地躺在废墟中,散发着死亡和阴谋的冰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