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晨光熹微。
狄仁杰坐在大理寺后堂,面前摊开着一卷关于漕运贪污的旧案卷宗。他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这些日子朝中无事,倒是让他有机会清理积压多年的陈案。
李元芳大步走进来,将一杯刚沏的热茶放在案几上,“大人,您又是一夜未眠?”
狄仁杰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人老了,睡眠就少。这些陈年旧案若再不处理,只怕永远不见天日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差役匆匆进来,躬身禀报:“大人,宫中来使,传您即刻入宫面圣。”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心中俱是疑惑。这么早传召,定有要事。
紫宸殿内,武则天端坐龙椅,面色凝重。殿下站着几位大臣,皆低头不语。
“狄爱卿,你来了。”武则天声音略显疲惫,“河南道传来急报,洛阳以北三十里的永宁县发生一连串命案,已有七人丧生。县令上报说是...鬼怪作祟。”
狄公微微一怔,“鬼怪作祟?”
“死者皆被斩首,现场无任何打斗痕迹,更无人头下落。”武则天继续说道,“更蹊跷的是,有数人声称亲眼目睹一无头将军骑马行凶,过后却无迹可寻。”
殿内一阵窃窃私语。狄仁杰沉吟片刻,道:“陛下,世间怪力乱神之事,多为有心人故弄玄虚。臣愿前往永宁,查明真相。”
武则天点头,“朕正有此意。此事已在当地引起恐慌,务必尽快查清,安抚民心。”
次日清晨,狄仁杰与李元芳带着十余卫士,快马加鞭赶往永宁县。时值初秋,道路两旁稻田金黄,一派丰收景象,却少见农人劳作。
永宁县令赵文翙早已带人在城门外迎候。他年约四十,面色惶恐,眼下乌青,显然多日未曾安眠。
“下官恭迎狄大人!”赵县令躬身行礼,声音微颤。
狄仁杰下马扶起他,“赵县令不必多礼。还请先将案情详细道来。”
县衙内,赵文翙命人奉上茶点,然后开始汇报:“第一起命案发生在一个月前。城南农夫李老四深夜未归,次日被发现死于自家稻田中,身首分离。起初我们以为是仇杀或劫财,但现场并无搏斗痕迹,钱财也未丢失。”
“之后每隔三五日便有一人遇害,死法完全相同。死者间毫无关联,有农夫、商人、甚至一名县衙差役。”赵县令压低声音,“直到半月前,有数人声称在夜间看见一无头骑士,手持长矛,骑马穿梭于田野之间...”
李元芳忍不住插话:“无头骑士?当真有人亲眼所见?”
赵县令点头,“最初是更夫王五。那夜他当值,子时三刻,忽听马蹄声自远而近。他探头望去,只见一高大骑士骑马而过,借着月光,分明看见那骑士颈上空空如也!王五当场吓晕过去,次日醒来后逢人便说,但无人相信。”
“直到三日后,又有人声称看到类似景象,这次是两名醉汉。他们信誓旦旦地说看见一无头将军骑马奔向城外乱坟岗,转眼间消失无踪。”
狄仁杰沉吟道:“所有命案都发生在夜间?”
“正是。且都是月明之夜。”赵县令补充道,“最近一次是三日前,死者是城西布商张员外。那夜他赴宴归来,途中遇害。有路人听到马蹄声,但未见到凶手。”
“带我去看看最后的事发现场。”狄公起身道。
张员外遇害处位于城西一条僻静小道。现场已被清理,但地上仍可见深褐色血迹。
狄仁杰仔细勘察周围,发现路边泥土上有几个模糊的印记。他蹲下身,仔细观察。
“马蹄印,”李元芳也注意到了,“但似乎只有一匹马经过的痕迹。”
狄公点头,目光随着蹄印延伸。这些印记深浅不一,到一处突然变得杂乱,随后转向小道旁的树林方向。
“元芳,你带人顺着这些蹄印追踪,看它们通向何处。”狄仁杰吩咐道,自己则继续在原地勘查。
片刻后,他在草丛中发现一小块暗红色的织物碎片,小心地用手帕包起收好。接着他又注意到路边一棵树的树干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位置约与骑马者齐肩高。
“大人!”李元芳返回禀报,“蹄印进入树林后不久就消失了,仿佛凭空蒸发一般。我们搜遍了周围,再找不到任何踪迹。”
狄公若有所思,“先去验尸房看看死者情况。”
县衙验尸房内阴冷潮湿,七具无头尸体整齐排列,覆盖着白布。作作逐一揭开布单,每具尸体的颈部切口整齐利落,显然是被极其锋利的兵器一刀断首。
“怪哉,”作作说道,“按常理,斩首时必会有挣扎痕迹,但这些尸体手臂自然,毫无防御伤口,仿佛在毫无防备状态下被突然斩首。”
狄仁杰仔细检查伤口,“切口倾斜,自上而下,凶手应当是从高处发力。”他转向赵县令,“所有死者都是如此?”
“一模一样。”赵县令肯定地回答。
当夜,狄公在县衙客房中沉思日间所见。李元芳敲门进来,“大人,永宁县志找到了。您可要现在过目?”
狄仁杰点头,接过厚厚的地方志翻阅起来。忽然,他目光停留在一段记载上:
“显庆二年,大将军宇文锋平定叛军有功,却因滥杀降卒被劾,途经永宁时郁郁而终,葬于城北将军冢。其生前爱马墨云,亦绝食而死,同葬冢旁。”
“宇文锋...”狄公喃喃道,“元芳,明日我们去将军冢看看。”
次日清晨,狄仁杰带人前往城北将军冢。那是一座颇为气派的墓园,石碑上刻着“大将军宇文锋之墓”,旁边稍小一坟则是“义马墨云之墓”。
狄公注意到墓前有新鲜祭品,香烛尚未燃尽。“看来有人常来祭奠。”
守墓老人被传来问话。他颤巍巍地说:“是宇文家的后人,每隔几日便来祭扫。”
“宇文家还有后人在这永宁县?”狄公问。
赵县令接话:“宇文锋有一孙名宇文弘,在城南经营一家铁匠铺,为人低调老实。”
狄仁杰在墓园周围仔细勘查,忽然在墨云墓旁发现数个马蹄印,与案发现场的极为相似。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蹄印到墓前就消失了,仿佛钻入了地下。
回到县衙,狄公命人请来宇文弘。他是个三十余岁的精壮汉子,手掌粗大,眼神却透着文人般的沉静。
“宇文先生,听说你常去祭奠祖父?”狄仁杰温和地问。
宇文弘点头,“祖父虽受朝廷责罚,但在我心中仍是英雄。家族中只剩我一人,自当尽孝。”
狄公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新鲜伤口,“好重的茧子,不愧是铁匠。这伤是近日所致?”
宇文弘下意识缩了缩手,“前日打铁时不慎烫伤,无碍。”
狄仁杰又问了些关于宇文锋生平的问题,随后让他离去。
“元芳,你觉得此人如何?”狄公问道。
李元芳沉吟道:“手掌有茧确如铁匠,但身形步态更像习武之人。不过他言辞恳切,不似奸诈之徒。”
狄公点头,“今晚月明,正是那无头将军可能再现之时。我们得做些准备。”
夜幕降临,狄仁杰与李元芳带人埋伏在曾多次出现“无头将军”的区域。秋风瑟瑟,稻田沙沙作响,一轮明月高挂空中。
子时将至,远处果然传来马蹄声。众人屏息凝神,只见月光下一高大骑士缓缓行来,银甲反射着冷光,颈上果然空空如也!
李元芳险些惊呼出声,被狄公按住。那无头骑士骑马走过,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不久便消失在夜色中。
“追!”狄公低喝。
众人沿路追赶,但那骑士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到县衙,所有人心有余悸。
“大人,莫非真是鬼怪作祟?”赵县令声音发颤。
狄公摇头,“世间从无鬼怪杀人之事。元芳,你可注意到那马匹有何异常?”
李元芳回忆道:“马行走时步伐奇特,似乎...不太自然。”
狄仁杰从袖中取出日前发现的红色织物碎片,“这是我案发现场找到的。你明日带人去查查,永宁县内谁家织染这种布料。”
次日,李元芳带回消息:这种红色织物乃军中所用,永宁县内只有一家染坊能染此色,而该染坊最近的主顾竟是县衙本身!
狄公眼神锐利起来,“赵县令,请问县衙采购这种红色织物何用?”
赵文翙略显慌乱,“是...是给县衙差役制备新衣所用。”
狄仁杰不动声色,转而问道:“宇文锋当年因何被劾?”
赵县令定定神,“据记载,他平定叛军后,将降卒尽数斩杀,因此被革职遣返。”
狄公若有所思,“那些降卒,想必埋在了永宁一带?”
“城西确有乱葬岗,传言埋着那些降卒。”赵县令答道。
当日下午,狄公带人勘察乱葬岗。那里荒草丛生,碑石零落,凄凉异常。在一处相对平整的地方,他们发现了新鲜的车辙印和大量脚印。
“最近这里很热闹啊。”狄公意味深长地说。
是夜,狄仁杰突然称病不出,赵县令前来探望后,狄公似乎病情加重,甚至说起了胡话:“无头将军...莫要来索我性命...”
子时将至,县衙后院悄悄溜出一人影,快步走向马厩。不久,一骑悄然出城,直奔将军冢。
马上之人下马后在宇文锋墓前有节奏地叩击数下,墓侧竟开启一道暗门!人影迅速潜入,暗门闭合。
就在此时,周围火把骤亮,狄仁杰与李元芳带人现身。狄公神情清明,哪有一丝病态?
“好精巧的机关墓穴。”狄公赞叹道,“元芳,开门。”
李元芳在墓前依样叩击,暗门再次开启。众人进入,发现一条向下延伸的密道。
密道尽头是一宽敞地室,墙上挂满兵器,中央停放着一具棺椁。更令人震惊的是,旁边立着一具无头铠甲,正是那“无头将军”所穿!
先前潜入者被卫士押住,赫然是赵文翙县令!
“赵县令,哦不,或许该称你赵降将?”狄公冷冷道,“你本是当年叛军降卒之后吧?”
赵文翙面色惨白,一言不发。
狄公继续道:“你与宇文弘合谋,扮作无头将军杀人,为的是报复宇文锋当年杀降之仇,同时掩盖你们盗掘将军冢、窃取陪葬珍宝的行径。我说得可对?”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宇文弘从暗处走出,手中握着一柄长刀。
“狄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宇文弘道,“但您只猜对了一半。赵文翙确是降卒之后,但我并非与他合谋,而是被迫参与。”
赵文翙怒吼:“宇文弘!你——”
“闭嘴!”宇文弘喝道,“这些年我日夜受你胁迫,盗掘祖父之墓,扮鬼杀人,早已受够!”
狄公平静地问:“那些死者是何人?”
“都是当年参与杀降的官兵后代。”宇文弘痛苦地说,“赵文翙查清了他们身份,一个个报复。我不得已帮他制造无头将军的传闻,掩盖真相。”
李元芳突然道:“那无头骑士如何能凭空消失?”
宇文弘指向地室一侧,“那里有条暗道直通城外乱葬岗。马匹经过特殊训练,能自己走入暗道。”
狄公点头,“那匹马想必是你们精心挑选,与宇文锋的墨云相似的吧?再配上特制的蹄铁,制造出鬼魅假象。”
一切真相大白。赵文翙与宇文弘被押回县衙。经查,赵文翙不仅策划了系列谋杀,还盗卖将军冢中的陪葬品,贪腐巨额钱财。
案件了结后,狄仁杰站在县衙院中,望着初升的朝阳。
李元芳问道:“大人最初是如何怀疑到赵县令的?”
狄公微微一笑:“多个细节。首先,所有命案都发生在月明之夜,凶手需要光线才能行动,说明是凡人而非鬼怪;其次,案发现场的马蹄印深浅不一,说明骑马者体重有变化,暗示有时是无人骑乘的空马;最后,我在树干上发现的划痕,是与马齐肩的高度,应是有人特意制造无头假象时不慎留下的。”
“而那红色织物碎片,”狄公继续道,“让我怀疑县衙内部有人参与。赵文翙对宇文锋之事的过于了解也引起我的警惕。最后我故意装病说胡话,假意害怕无头将军,他果然趁机想去销毁证据。”
李元芳叹服:“大人明察秋毫,世上果然没有鬼怪能逃过您的法眼。”
狄仁杰却神色凝重:“鬼怪虽无,人心之恶却胜于鬼怪。赵文翙为报祖仇,害死无辜之人;宇文弘为保家族名誉,违背良心助纣为虐。这些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数日后,狄公一行返回神都。永宁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无头将军的传说渐渐被人们淡忘,只成为老人吓唬孩童的睡前故事。
而狄仁杰案头,又多了一卷可供后人借鉴的案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