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二年初冬,洛阳城迎来了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尚未积起,便在青石板上化成了湿漉漉的水痕。
狄仁杰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枯败的银杏。他身着常服,手中捧着一卷《洗冤录》,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年过六旬的他,近来常感精力不济,那些纠缠不清的案牍文书,总让他想起早年在外任官时经历的种种奇案。
“大人,有客到。”管家狄春轻叩门扉,低声道。
“今日不见客。”狄仁杰头也不回,目光仍停留在院中那棵最老的银杏树上。
“是李将军,看样子有急事。”
狄仁杰转过身,眉头微蹙:“李霄?他不是在长安值守吗,怎会突然来此?”
话音刚落,一位身着戎装、风尘仆仆的汉子已大步踏入院中,见到狄仁杰,当即单膝跪地:“末将李霄,参见狄公!”
狄仁杰忙上前扶起:“李将军何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李霄抬起头,这位沙场骁将眼中竟满是惊惶:“狄公,出大事了!昨夜...昨夜我府上闹鬼了!”
狄仁杰眼神一凝,示意狄春看茶,引李霄入座:“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李霄接过热茶,双手微颤:“昨夜是我父亲李昭将军的七七忌日,府中按俗做了法事。谁知法事刚毕,灵堂内的棺椁突然发出巨响,像是有人在里面敲打!守夜的家仆吓得魂飞魄散,今早战战兢兢打开棺木一看,里面...里面...”
“里面如何?”狄仁杰平静地问。
“棺内竟有一具陌生男尸,面门被重物砸烂,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认!而我父亲的遗体,却不翼而飞!”李霄声音发颤,“更诡异的是,棺盖是从内钉死的,灵堂门窗紧闭,外面还有家仆彻夜看守,这人如何进得去?我父亲的遗体又去了哪里?”
狄仁杰捻须沉思片刻,忽然问道:“李将军,令尊是何病症去世的?”
“心绞痛,突发不过半日便去了。”李霄答道,“家父虽年事已高,但一向身体硬朗,去得如此突然,本就令人起疑。”
“既如此,我们便去府上一探究竟。”狄仁杰起身更衣,又吩咐狄春:“去请元芳过来。”
不多时,狄仁杰与李元芳已随李霄来到了李府。这是一座三进院落,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武将之家的简朴刚健。灵堂设在正厅,此刻已被李霄下令封锁,几个家仆守在门外,面色惶恐。
推门而入,一股香烛与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厅中陈设简单,正中停着一口黑漆棺木,棺盖斜倚在一旁。
狄仁杰走近棺木,只见内里躺着一具男尸,身着粗布衣裳,脸上血肉模糊,确实无法辨认。他俯身细看,发现尸体手中紧攥着一块碎布。
“元芳,你怎么看?”狄仁杰轻声问道。
李元芳仔细检查了棺木内外:“大人,棺盖内侧确有抓痕和血迹,看来这人是被活活关入棺中,窒息而死。至于面部伤痕,应是死后造成的。”
狄仁杰点头,又转向李霄:“令尊去世前后,府上可有什么异常?”
李霄思索片刻:“家父去世前几日,确实有些反常。他常独自在书房待到深夜,有一次我深夜回府,见他站在院中,望着长安方向长吁短叹。我问他有何心事,他只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狄仁杰目光微动:“令尊生前可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或喜好?”
“家父一生简朴,唯好弈棋。每逢休沐,必与老友对弈数局。”李霄答道,“说来也巧,他去世前一天,还曾与一位棋友手谈至深夜。”
“那位棋友是谁?”
“是城西开笔墨铺的赵掌柜,与家父相交多年。”
狄仁杰沉吟片刻,对元芳道:“你留在此处仔细查验尸体和棺木,我去李老将军的书房看看。”
李昭的书房位于宅院东侧,陈设简单,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一幅《边关烽火图》,笔力刚劲,应是李昭亲笔。
狄仁杰细细查看书案,发现一方砚台下压着几张空白信纸。他轻轻抽出,对着光线细看,纸上隐约有些极浅的压痕。
“李将军,可否取些石墨粉来?”狄仁杰问道。
不多时,李霄取来石墨粉。狄仁杰小心地将粉末撒在纸上,轻轻吹散,纸上渐渐显露出几行字迹:
“风云突变,旧事难平。若有不测,查白马寺。”
狄仁杰眉头紧锁,将纸小心收好,又问:“令尊与白马寺有何渊源?”
李霄摇头:“家父向来不信佛道,与寺庙从无往来。”
正说话间,元芳匆匆进来:“大人,有发现。我在棺木底部发现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小巧的铜制钥匙。
“这并非府上所用钥匙。”李霄肯定地说。
狄仁杰接过钥匙,仔细端详,见钥匙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七”字。
“李将军,令尊生前可有什么常去的地方?或者,他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习惯?”
李霄思索良久,忽然道:“家父每月初七必出门一趟,说是去西市听书,但有一次我路过西市,并未在那家茶馆见到他。”
狄仁杰点头:“今日正是初七。元芳,你随我去西市走一遭。”
西市是洛阳城最繁华的商贸区,店铺林立,人流如织。狄仁杰与李元芳在街巷间穿行,目光扫过两旁店铺,留意着可能与那枚钥匙有关联的线索。
“大人,您看那家当铺。”元芳忽然指向不远处一家店面。
狄仁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家门面不大的当铺,招牌上写着“七宝当”三字,门楣上刻着一个与钥匙上相似的“七”字图案。
二人走进当铺,柜台后的老者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拨弄算盘:“客官要当什么?”
狄仁杰取出钥匙,放在柜台上:“请问这把钥匙,可是贵店的?”
老者瞥了一眼,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客官说笑了,小店怎会有这等东西。”
狄仁杰敏锐地捕捉到老者神色的变化,又道:“是一位姓李的老先生让我来的。”
老者手中算盘一顿,仔细打量狄仁杰一番,低声道:“请随我来。”
老者引二人穿过店面,来到后院一间小屋,打开一口旧木箱,从中取出一本账册:“李老先生月前寄存于此,嘱咐若有人持钥匙来,便交予他。”
狄仁杰接过账册,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银钱往来,但细看之下,却发现这些账目颇为蹊跷——数额巨大,且皆与朝中武将有关。
“李老先生可还留下什么话?”狄仁杰问道。
老者摇头:“只说他若不来取,便是有变。”
返回李府的路上,狄仁杰面色凝重。元芳忍不住问道:“大人,这账册有何特别?”
“若我所料不错,这并非普通账册,而是记录着某些将领收受好处的证据。”狄仁杰低声道,“李老将军收集这些,所图为何?”
回到李府,狄仁杰立即请李霄辨认账册中的人名。李霄翻看数页,脸色越来越白:“这些人...都是当年随家父征战的老部下,如今大多在各地驻守。”
“令尊生前,可曾与谁结怨?”
李霄苦笑:“家父性情刚直,得罪的人自然不少。但若说深仇大恨...”他忽然停顿,若有所思,“半月前,兵部侍郎周兴曾来访,与家父在书房密谈许久。周兴走后,家父面色极为难看,连晚饭都未用。”
狄仁杰眼神一凛:“周兴?可是那位以酷吏闻名的周侍郎?”
“正是。”李霄点头,“周兴曾是家父麾下参军,后因贪墨军饷被家父责罚,怀恨在心。但他后来攀附来俊臣大人,官运亨通,反倒成了家父的上司。”
狄仁杰沉吟不语。来俊臣是武则天面前的红人,以罗织罪名、构陷忠良而臭名昭着。若此事牵扯到他,就不仅仅是普通的凶案了。
当夜,狄仁杰独坐客房,对着账册和那张写着“白马寺”的纸条出神。窗外风雪渐大,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声响。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狄仁杰吹熄蜡烛,隐入阴影中。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寒光直刺狄仁杰刚才所坐的位置。一击不中,黑衣人立即转身欲逃,却被从门外冲入的李元芳拦住去路。
“留活口!”狄仁杰高声道。
元芳身手矫健,不出三招便制服了刺客。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年轻却狰狞的脸。
“谁派你来的?”狄仁杰平静地问。
刺客冷笑一声,忽然口角流血,倒地身亡。
“齿间藏毒,死士。”元芳检查后沉声道。
狄仁杰眉头紧锁:“看来我们触及了某些人的痛处。”
次日清晨,狄仁杰决定前往白马寺。寺位于洛阳城外,因寺前有白马石雕而得名。然而当二人赶到时,却发现寺庙早已荒废,断壁残垣间蛛网密布,显然久无香火。
在残破的大殿内搜寻多时,元芳忽然叫道:“大人,这里有个地窖!”
移开腐朽的供桌,果然露出一块石板。拉起石板,下方是一个深不见的地穴。狄仁杰取火折子照亮,只见穴内堆满箱笼,打开一看,尽是金银珠宝,更有大量书信文件。
最令人震惊的,是地窖角落里蜷缩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虽然憔悴不堪,但李霄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他以为已经去世的父亲,李昭将军!
“父亲!”李霄扑上前去,却发现李昭双手被缚,口塞布团,虚弱不堪。
解开束缚后,李昭喘息良久,方能开口:“狄...狄公?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狄仁杰扶住老将军:“李将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昭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我假死避祸,实为查证一桩大案——朝中有人私通外敌,贩卖军械给突厥!”
他指着地窖中的箱笼:“这些,都是周兴与来俊臣等人勾结外敌的证据。我暗中调查多时,不料被他们察觉。那日周兴来访,威胁我若再查下去,便要对我李家下手。我不得已,只好假死避祸,想借此暗中继续调查。”
狄仁杰眉头深锁:“那棺中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李昭摇头:“我也不知。那夜我假死药效过后,从棺中醒来,正欲按计划从早已挖好的密道离开,却听见棺外有异响。透过缝隙一看,竟见一人正在棺前挣扎,随后便没了声息。我心中惊疑,但为免计划败露,只好按原路离开,藏身于此。”
狄仁杰沉思片刻,忽然道:“李将军,你假死的计划,还有谁知道?”
“只有我的贴身老仆李福知晓,是他助我安排一切。”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元芳,立即回府找到李福!”
然而当元芳赶回李府时,老仆李福已悬梁自尽,只留下一封遗书,承认自己受周兴指使,在李昭假死后将一知情者灭口,不料反被对方所杀,只好将尸体藏入棺中。
案件似乎已水落石出,但狄仁杰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再次查验李福的遗书,忽然发现字迹与李昭书房中找到的纸条上的字迹极为相似。
“不好!”狄仁杰猛然起身,“我们中计了!”
他急速返回白马寺地窖,却见李霄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短刀,而李昭已不见踪影。
狄仁杰扶起李霄:“李将军!是谁下的手?”
李霄气息微弱,艰难地说:“是...是我父亲...他...他不是...”话未说完,便气绝身亡。
狄仁杰悲痛万分,忽听元芳在门外高呼:“大人小心!”
随即一阵箭雨射入地窖,狄仁杰忙俯身躲避。只听外面杀声四起,不多时,元芳押着一人进来:“大人,刺客已全部拿下,这个为首的想要服毒,被我制止。”
扯下面巾,露出的竟是李昭那张苍老的脸!
狄仁杰沉痛地看着他:“李将军,不,或许我该称呼你为‘影先生’?”
李昭,不,影先生冷笑一声:“狄仁杰,你果然名不虚传。”
狄仁杰缓缓道:“李昭将军早在数月前就被你们替换了吧?好一出李代桃僵之计。你假扮李昭,利用他的身份收集朝中将领的不利证据,借此胁迫他们为你所用。而真正的李老将军,恐怕早已遭你毒手。”
影先生哈哈大笑:“不错!真李昭早已化作枯骨!我潜伏多时,只为揪出那些对主上不忠的叛徒!”
“你的主上,是来俊臣,还是...更高位的人?”狄仁杰目光如炬。
影先生笑容一僵,忽然奋力挣脱元芳,一头撞向墙壁,顿时血流如注,气绝身亡。
案件虽破,但狄仁杰心中毫无喜悦。他明白,这不过是冰山一角,朝中还有更大的阴谋在暗中滋长。
数日后,狄仁杰向武则天上奏此事,却只得到“朕已知悉,狄卿辛苦”的批复。涉案的周兴等人仅被轻描淡写地调任他职,不久又官复原位。
冬雪渐融,狄仁杰站在庭院中,望着吐露新芽的银杏,对元芳叹道:“朝局如棋,这一局我们看似赢了,实则却输了根本。”
元芳不解:“大人何出此言?我们不是已经查明真相了吗?”
狄仁杰摇头:“我们查明的只是表象。真正的黑手仍在暗处,等待下一次机会。为臣之道,既要明察秋毫,又须知进退,懂得等待。”
他抬头望向皇宫方向,目光深邃:“这盘棋,还远未到下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