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二年,春末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氛围中。
虽已过卯时三刻,天空却依旧灰蒙蒙一片,不见日光。不是雨天,却有一种说不清的压抑笼罩着这座帝国都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腥甜气息,让早起赶路的行人不由自主地掩住口鼻,加快脚步。
狄仁杰的马车缓缓行驶在朱雀大街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规律声响。他撩开车帘一角,望着街市上稀稀拉拉的行人,眉头微蹙。
“大人,今日街面上似乎有些异常。”驾车的李元芳低声道。
狄仁杰微微颔首,“直接进宫,圣上紧急召见,想必与这异常天象有关。”
马车行至皇城前,守卫见是狄公车驾,立刻放行。穿过重重宫门,狄仁杰在李元芳的陪同下径直向紫宸殿走去。
殿内,武则天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凝重。见狄仁杰进来,她少有地起身相迎。
“怀英,你终于来了。”
狄仁杰躬身行礼,“陛下紧急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武则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殿中央一座造型奇特的铜箱。那箱子约三尺见方,四面雕刻着狴犴图案,上方有一狭长开口,箱体遍布细密纹路,在昏暗的殿内泛着幽幽青光。
“铜匦?”狄仁杰认出了这件特殊的器物。这是武则天特设的告密箱,任何人皆可投书其中,直接向皇帝陈情。
“正是。”武则天声音低沉,“今晨,朕如常命人开启铜匦,却发现其中只有一封信函。”
狄仁杰静静等待下文。
“信中只有八个字:‘子时不雨,血月当空’。”武则天顿了顿,“而昨夜子时,长安无雨,天际却是一片血红。”
狄仁杰眉头微皱,“天象异常,或是自然之变,陛下不必过虑。”
武则天摇头,“若仅如此,朕也不会紧急召你入宫。今晨,长安县衙来报,西市一户商贾全家七口,昨夜全部暴毙。死者身上无任何伤痕,面色如生,只是...”
“只是什么?”
“每个人的额头上,都用朱砂画着一轮血月。”
殿内一时寂静。狄仁杰凝视着铜匦,目光深沉。
“更令人不安的是,”武则天继续道,“今早开启铜匦的太监,在取出那封信后不久,突然倒地身亡,死状与那商贾一家无异,额头上同样出现血月标记。”
狄仁杰面色凝重起来,“那太监现在何处?”
“尸体已移至偏殿。”
“请容臣一观。”
偏殿内,一具中年太监的尸体平放在榻上,面色红润如生,唯有额头上一轮用朱砂绘制的血月图案,显得格外诡异。
狄仁杰俯身仔细查看,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轻轻擦拭那血月图案,放在鼻前轻嗅。
“不是朱砂。”他低声道,“有股异香。”
李元芳警惕地上前一步,“大人小心,或有毒性。”
狄仁杰摆手,又将白帕凑近些闻了闻,“气味极淡,不似中土之物。”他转向武则天,“陛下,请允许臣调查此案。”
武则天点头,“朕正有此意。此案诡异,且直接与铜匦相关,朕只信得过你。”
离开皇宫,狄仁杰并未直接前往事发地点,而是先回到了大理寺。
“元芳,你如何看待此事?”狄仁杰在案前坐下,问道。
李元芳沉吟片刻,“铜匦直通宫中,外人难以接近。能准确预知天象,又在宫中杀人于无形,凶手绝非寻常之辈。”
狄仁杰点头,“更令人不解的是,凶手为何要大费周章,通过铜匦传递讯息?若真想杀人,何须提前预警?”
“或许...是在向朝廷挑衅?”
“有可能。”狄仁杰目光深邃,“又或者,是在传达某种信息。”
稍作休息后,狄仁杰与李元芳来到了西市的事发现场。长安县尉早已在门外等候,见狄公亲至,忙上前迎接。
“死者姓吴,是西市有名的丝绸商,家中有妻子、两个儿子和三个仆人。昨夜还好好的,今晨却被发现全部死在各自的房中。”县尉一边引路一边介绍。
狄仁杰走进宅院,仔细观察着四周环境。院落整洁,并无打斗痕迹。
“财物可有丢失?”
“没有,家中贵重物品俱在,不似劫财。”
狄仁杰逐一查看死者房间。果然如县尉所言,七人皆面色如常,仿佛沉睡,唯有额头上的血月标记触目惊心。
在查看最后一具尸体时,狄仁杰忽然俯身,从死者衣领处拈起一丝极细的银白色纤维。
“这是何物?”李元芳凑近观看。
狄仁杰不答,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盒,小心地将纤维收入其中。
“元芳,你闻闻这屋中可有特殊气味?”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摇头道:“并无异样。”
狄仁杰眉头微蹙,“这就奇怪了。那太监尸体上有异香,此处却没有。”
查看完所有房间后,狄仁杰在院中站定,环顾四周。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院墙一角的一丛植物上。
那是一簇盛开的白色花朵,形状奇特,花瓣细长如爪。
“曼陀罗...”狄仁杰低声自语。
“大人认得此花?”
“西域传来的品种,有毒性,可致人迷幻,但不会致命。”狄仁杰走近花丛,仔细观察,“这花不该在这个季节开放。”
正当狄仁杰沉思之际,一名衙役匆匆来报:“狄公,又发现一具尸体!”
狄仁杰猛地转身,“何处?”
“就在西市口的牌坊下,死状与这些人一模一样!”
西市口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衙役们勉强维持着秩序。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横在牌坊阴影处,额头上那轮血月格外刺眼。
狄仁杰俯身检查,发现死者手中紧握着什么。他轻轻掰开僵硬的手指,一枚铜钱大小的玉牌落入掌心。玉牌上雕刻着奇异的纹路,中央是一轮圆月。
“此人是谁?”狄仁杰问。
县尉忙唤来地保辨认。地保战战兢兢上前,只看了一眼便道:“回大人,这是城南玉工坊的匠人,姓陈,手艺很好,特别擅长雕刻各种精细玉器。”
狄仁杰端详着手中的玉牌,“果然是好手艺。”
回到大理寺,狄仁杰立即命人调阅最近一月所有与铜匦相关的记录。
“大人怀疑此案与告密制度有关?”李元芳问。
狄仁杰缓缓道:“铜匦设立以来,告密之风日盛,多少无辜之人因此家破人亡。今日那吴姓商人,三年前就曾被告发与叛臣有染,虽最终证明清白,但家业已损大半。”
李元芳惊讶,“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狄仁杰从案卷中抽出一份文书,“我刚才查阅时偶然发现。更巧的是,今晨在宫中暴毙的太监,当年正是负责查办此案的内侍之一。”
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这是一场复仇?”
“表面看来如此。”狄仁杰沉吟道,“但若仅为复仇,何必弄出如此大的动静?那血月预言和异象,又是为何?”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卫兵匆匆入内,呈上一封密信。
“狄公,洛阳八百里加急!”
狄仁杰拆开信件,面色骤变。
“怎么了,大人?”
“洛阳昨日也发生了三起命案,死者额上均有血月标记。”狄仁杰沉声道,“而且,洛阳宫中的铜匦内,也发现了同样的预警信函。”
李元芳震惊,“凶手不止一人?还是说,他能一日之间往返于两京之间?”
狄仁杰不答,起身在室内踱步。忽然,他停下脚步,“元芳,你可记得那吴姓商人家中的曼陀罗?”
“记得,大人说它不该在这个季节开放。”
“不仅如此。”狄仁杰目光锐利,“那花丛下的土壤,有近期被翻动过的痕迹。”
李元芳恍然大悟,“大人是说,那下面埋了东西?”
“速去查探!”
夜色渐深,吴家宅院被大理寺官兵团团围住。在李元芳的指挥下,几名衙役小心地挖开了曼陀罗花丛下的土壤。
不多时,一名衙役惊呼:“有东西!”
泥土中,一个精致的铜盒渐渐显露出来。盒盖上,雕刻着一轮血月。
狄仁杰亲自打开铜盒,里面是一叠书信和一本账簿。翻阅片刻后,狄仁杰面色越发凝重。
“大人,这些是...”
“吴姓商人与朝中多位官员的往来信函,还有他为他们转移财产的记录。”狄公低声道,“这其中涉及金额之巨,官员之多,令人咋舌。”
李元芳皱眉,“如此说来,凶手杀人,是为了灭口?”
狄仁杰不置可否,命人将证物收起。回府的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
次日清晨,狄仁杰刚刚起身,李元芳便匆匆来报:“大人,又发现一名死者!”
“何处?”
“就在大理寺门外!”
狄仁杰面色一变,快步来到大理寺门口。一具流浪汉的尸体横陈在石狮旁,额头上依旧是那轮血月。
“猖狂!实在太猖狂了!”李元芳怒道,“这是在向大理寺公然挑衅!”
狄仁杰却俯身仔细检查尸体,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死者的指甲缝中。那里有一些微小的黑色颗粒。
他小心地取出这些颗粒,放在鼻前轻嗅。
“是香料。”狄公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与那太监尸体上的气味相同。”
回到书房,狄仁杰将连日来的线索一一列出:铜匦预警、血月标记、异香、曼陀罗花、玉牌、账簿、香料...
“元芳,你看出什么了吗?”狄公突然问。
李元芳仔细观看良久,犹豫道:“这些线索似乎指向不同方向,彼此矛盾。”
“正是!”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凶手在刻意混淆视听。”
他站起身,缓缓道:“若真是复仇,何必预言天象?若为灭口,为何留下账簿?若想制造恐慌,又为何选择无关紧要的流浪汉?”
李元芳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
“此案绝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狄仁杰低声道,“我怀疑,那铜匦中的预警,并非凶手所放。”
“什么?”李元芳震惊。
“试想,若你是凶手,会在行动前特意告知皇帝吗?”
“自然不会。”
“所以,那预警信的来源,另有蹊跷。”狄公目光深邃,“也许,是有人想借机引起朝廷的注意。”
“注意什么?”
狄仁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你去查一下,近来长安城中,可有西域来的香料商人。”
李元芳领命而去。狄仁杰则再次取出那枚从玉匠手中发现的玉牌,在灯下仔细观察。忽然,他发现玉牌边缘有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月满西楼,魂归故里。”
狄仁杰低声念出这行字,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当日下午,李元芳带回消息:长安城中确有一支西域商队,半月前抵达,专门贩卖各种珍稀香料。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支商队就住在西市吴姓商人的别院中。
“据说那吴姓商人生前与西域贸易往来频繁,常为远道而来的商队提供住所。”李元芳补充道。
狄仁杰点头,“是时候会会这些西域来的客人了。”
吴家别院位于西市南侧,与主宅相隔不远。狄仁杰与李元芳带着一队官兵赶到时,院门紧闭,敲之不应。
李元芳当机立断,命人破门而入。
院内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官兵们四处搜查,很快回报:院内空无一人,但发现大量香料和制药工具。
狄仁杰检查着这些工具,忽然在一个铜钵前停下。钵中残留着一些黑色粉末,正是他在流浪汉指甲中发现的那种香料。
“大人,这里有一道暗门!”一名官兵喊道。
墙壁后,是一间密室。密室内烛火通明,墙上挂满了各种星象图和长安城地图。地图上,数个地点被朱砂标记,恰如一轮血月。
更令人震惊的是,密室中央的桌上,摆放着数十个已完成的血月玉牌,与那玉匠手中的一模一样。
“看来,我们找到了凶手的巢穴。”李元芳沉声道。
狄仁杰却摇头,“太容易了,像是有人故意引导我们前来。”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狄仁杰与李元芳迅速冲出密室,只见一名官兵倒在院中,额头上赫然印着一轮血月!
“有埋伏!”李元芳立即拔刀,护在狄公身前。
官兵们迅速集结,戒备四周。然而,院中除了风声,再无任何动静。
狄仁杰蹲下身检查那名官兵的尸体,面色凝重。死者手中紧握着一块布料,似乎是搏斗时从凶手身上扯下的。
那是一块上等的湖绸,并非寻常百姓所能穿戴。
狄仁杰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回府!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大理寺内,狄仁杰紧急召见了长安县令和几位心腹官员。
“此案已破,真凶明日便可擒获。”狄公语气平静,“今夜,还需诸位配合,布下天罗地网。”
众人领命而去后,李元芳疑惑地问:“大人真已查明真凶?”
狄仁杰点头,“元芳,你可记得我们发现的那些矛盾之处?”
“记得。”
“其实,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此案并非一人所为,而是两股势力在暗中角力。”
李元芳惊讶,“两股势力?”
“一股势力,是想掩盖吴姓商人账簿所揭示的真相;另一股势力,则想方设法要将其公之于众。”狄公缓缓道,“那西域商队,不过是其中一方的工具。”
“工具?”
“正是。”狄仁杰解释道,“西域有一种奇香,名‘幻月’,闻之可致人昏睡,形如假死。十二个时辰后,中毒者自会苏醒。”
李元芳恍然大悟,“所以那些死者...”
“并非真死,只是陷入假死状态。那流浪汉和官兵,才是真正的谋杀。”狄仁杰叹息,“为了掩盖真相,幕后主使不得不开始真正杀人。”
“那账簿涉及的那些官员?”
狄仁杰点头,“他们发现吴姓商人记录了他们贪腐的证据,便联手灭口。不料,西域商队中有一人是吴商旧友,得知真相后,便策划了这场大戏。”
“他通过铜匦预警,制造诡异命案,引起朝廷注意;又故意留下线索,引导我们找到账簿。”
李元芳仍有疑惑,“但那玉匠和太监之死...”
“玉匠是他们雇来制作血月玉牌的,事后被灭口。太监则是发现了铜匦中的秘密,遭了毒手。”狄公沉声道,“真正的凶手,就在今日我召集的官员之中。”
“什么?”李元芳大惊。
“那太监尸体上的异香,只有经常接触的人才会不以为意,不加清除。今日我在检查那名遇害官兵手中的布料时,再次闻到了那种气味。”
狄仁杰从袖中取出那块布料,“这是上等湖绸,唯有三品以上官员方可穿戴。”
李元芳立即明白过来,“大人召集他们,是为了...”
“不错,明日清晨,当那些‘死者’苏醒,一切真相大白时,真凶自会现身。”
次日清晨,长安县衙外人头攒动。听说狄公要公开审理“血月奇案”,百姓们早早便聚集在衙门外。
狄仁杰端坐堂上,被传唤的官员们分别两旁。堂下,吴姓商人一家和几名“死者”已然苏醒,跪在地上陈述经历。
“狄公明鉴,那日我们闻到了一股异香,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吴姓商人哭诉道,“醒来时已在衙内,实在不知发生了何事。”
狄仁杰点头,目光扫过两旁官员,“真凶就在这堂上,是自己站出来,还是要本官点名?”
堂下一片寂静,众官员面面相觑。
突然,李元芳带人押上一名西域装束的男子,“大人,此人企图逃跑,被我们擒获!”
那男子见到堂上情景,突然指向一位官员:“是他!是周侍郎指使我做的!”
众人大惊,目光齐刷刷投向站在狄公右侧的周侍郎。
周侍郎面色惨白,强自镇定:“胡言乱语!本官根本不认识你!”
狄仁杰缓缓起身,“周侍郎,你袖口撕裂的痕迹,与遇害官兵手中的布料正好吻合。还需要本官请出更多证人吗?”
周侍郎踉跄后退,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狄仁杰扑来!李元芳眼疾手快,一招便将匕首击落,将其制服在地。
“为何要这么做?”狄仁杰沉声问。
周侍郎惨笑:“那账簿若公之于众,朝堂上将掀起腥风血雨!我这是为了大局着想!”
狄仁杰摇头,“为保权位,滥杀无辜,何谈大局?”
案件已破,众人散去。李元芳跟随狄仁杰回到府中,忍不住问:“大人,那铜匦中的预警信,究竟是何人所投?”
狄仁杰微微一笑,“或许是一位看不惯朝中腐败的义士,又或许是一位想借此机会整顿朝纲的智者。这不重要了。”
“那血月天象呢?”
“巧合而已。”狄公轻声道,“世间许多神秘之事,不过是人心在作祟。”
窗外,乌云散尽,阳光洒满长安。狄仁杰站在窗前,目光深远。
朝堂之上的风波刚刚平息,但他知道,这大唐盛世的光辉下,暗流永远不会止息。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明暗交错间,守住那一份公道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