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后,天色已透出些许微光。
王承恩引着一个身着青色素面飞鱼服、身材精干、面色沉稳的中年汉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偏殿。
那汉子一进殿,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龙涎香混合着烛火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御座上的年轻皇帝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疾走几步,在御阶前“噗通”一声跪倒,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压抑的紧张:
“臣,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李若琏,,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若琏?
崇祯心中一动。
这名字……有点耳熟。
好像在后世的一些评书话本、“影视剧”里出现过?
是个能办事、也肯硬碰硬的角色?
不过,眼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是否可用。
“李百户,平身。”
崇祯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陛下!”
李若琏依言起身,但依旧微躬着腰,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直视天颜。
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
新皇登基,深夜密召他一个小小的百户,是福是祸?
是简在帝心,还是灭顶之灾?
崇祯没有绕圈子,但也绝口不提查账,而是换了个看似寻常的角度:
“李百户,朕近日听闻,京城米价飞涨,一石寻常糙米,竟要价数两白银!寻常百姓家,已是苦不堪言,甚至有鬻儿卖女者。朕,心甚忧。”
“朕命你,去给朕查清楚!这米价飞涨,背后究竟是何缘故?是天灾导致粮秣不足,还是……有人囤积居奇、操纵市场,想发这国难财?!给朕把那些大小米行的底细,尤其是他们背后东家的来历、靠山,都给朕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崇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记住,此事机密,需暗中查访。不得泄露半点风声!查到的任何消息,直接向朕汇报,无需经过任何旁人。你,可能办到?”
查米价?
李若琏闻言,瞬间愣住。
这……算什么机密差事?
皇帝日理万机,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市井间的米价来了?
但他毕竟是北镇抚司的老人,浸淫官场和密探事务多年,电光火石间便已反应过来——这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米价关系到京城稳定,更关系到无数人的钱袋子,甚至……是某些大佬的命根子!
新皇帝此举,看似寻常,实则剑指何方,细思极恐!
这不是普通的公务,这是一道直通九霄的梯子,也是一道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的悬崖!
李若琏猛地抱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臣,明白!定不负陛下重托!此事若泄,臣提头来见!”
“很好。”
崇祯点了点头,对他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
但随即,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
“李百户,朕知道你锦衣卫里规矩多,山头也多,人情往来,盘根错节。但朕要提醒你——”
他盯着李若琏的眼睛,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对方的骨子里:
“朕给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若琏心上,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办好这件差事,朕,不会亏待你。”
崇祯的声音放缓,但其中的威胁意味却更加浓重,
“若是走漏了消息,或者阳奉阴违,跟朕玩那些官场上的把戏……这大明别的都缺,就是不缺想当官的,和想戴你头上这顶乌纱帽的人!”
那冰冷的杀意,让李若琏这个在诏狱里见惯风浪的硬汉子,也感到脊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位少年天子,绝非外界传闻那般可以被文官随意拿捏!
其心思之深,手段之厉,远超想象!
“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表!绝无二心!”
李若琏再次跪倒,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恐惧,更是激动。
“去吧,朕,等你的消息。”
崇祯挥了挥手。
李若琏不敢多言,再次叩首,然后起身,低着头,倒退着,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崇祯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走到窗边,望着东方那抹即将撕裂黑暗的鱼肚白。
这步棋,落子了。
是试探锦衣卫这把刀还利不利,忠不忠;
更是布局,要对这座帝都、乃至整个大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那涌动的地下暗流和经济命脉,来一次彻底的摸底。
粮食,是最基本的战略物资,也是那些官僚、地主、勋贵们将贪墨所得转化为实实在在财富的重要形式。
从这最寻常的“米价”入手,顺藤摸瓜,谁知道会扯出怎样一条意想不到的……大鱼呢?
崇祯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
晨曦初露,一缕金辉刺破云层,斜斜映在朱红宫墙上。
崇祯立于窗前,望着那片逐渐晕染开来的鱼肚白,唇角扬起一抹与他年轻面容不甚相符的锐利笑意。
“这紫禁城的戏台,终于轮到朕来敲锣鼓了。”
崇祯转身走向龙案,宽大袖摆带起一阵清风。
案头那封东林党人联名上奏的“清君侧”折子,被他拎在手中抖了抖,纸页哗啦作响。
“瞧瞧这字里行间的浩然正气。”
崇祯轻笑着念出其中最激昂的段落,声音清越如玉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写讨贼檄文呢。”
指尖在“魏阉祸国”四字上重重一点,
“可惜啊,这戏码朕看腻了。”
随手将奏折往案上一抛,正好盖住魏忠贤昨日呈上的密报。
两只老狐狸在棋盘上厮杀,却不知执棋之人早已换了心境。
“让那些内外反动派在我们面前发抖吧!”
“朕倒要看看,今日过后,究竟是谁夜不能寐。”
侍立在侧的王承恩敏锐察觉到,陛下今日系玉带的动作格外利落。
那身尚服局还没来得及修改的龙袍,在少年天子猛然挺直的脊背支撑下,竟焕发出慑人威仪。
“舞台是现成的,演员也都卯足了劲。”
崇祯对老太监眨眨眼,这个带着几分顽皮的动作让王承恩恍然看见三个月前还在信王府赏梅的王爷,
“现在该导演兼主角登场了——”
他故意拉长语调,迈过门槛时阳光正好洒满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