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家族商业帝国的崩塌,如同一场持续了半个月的飓风,终于在天际线处缓缓散去最狂暴的雨云。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头受伤的百年巨兽绝不会轻易咽气,它依然在废墟中喘息,用怨毒的目光觊觎着远方,但至少此刻,持续笼罩在林清歌与林一笑头顶的那片最浓重的、关乎生存的威胁阴云,暂时被驱散了。
紧绷了近一个月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松弛的机会。
为此,埃里克大师提议在庄园内举行一场小范围的、非正式的庆功宴。没有媒体,没有外人,只有这段时间以来,真正并肩作战的核心成员:埃里克大师本人、林清歌、林一笑、陆廷渊、顾言之、韦伯先生,以及顾言之组织派来的代表安女士。甚至连那位沉默寡言但尽职尽责的安保负责人,也被邀请在偏厅另设一席。
宴会设在庄园临湖的玻璃花房内。初夏的夜晚,月光如洗,透过玻璃穹顶洒下清辉,与室内暖黄的灯光交融。长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摆放着埃里克大师珍藏的银质餐具和来自本地花园的鲜切花。食物不算奢华,但极其精致——阿尔卑斯山区的特色奶酪、新鲜的湖鱼、庄园自产的有机蔬菜,还有大师私人酒窖里取出的、年份恰到好处的红酒。
气氛起初有些微妙。陆廷渊与顾言之之间那种无形的张力依然存在,尽管在共同对抗外敌时他们配合默契,但此刻卸下战甲,两个同样出色且对林清歌抱有深刻感情的男人同处一室,难免有些暗流涌动。埃里克大师似乎浑然不觉,或者故意无视,只是热情地以主人身份招待众人,讲述着某支红酒背后的趣闻,巧妙地调节着气氛。
林一笑成了天然的调和剂。小家伙今天精神格外好,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大人们身上久违的轻松。他穿着小绅士般的衬衫和背带裤,乖乖地坐在妈妈旁边,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不时好奇地看向对面的陆廷渊,又看看另一侧的顾言之。当埃里克大师问起他最近在读什么书时,他认真地用尚带稚气但条理清晰的德语,描述起一本关于宇宙弦理论的科普读物,引得大师开怀大笑,连声称赞。
话题渐渐打开。韦伯先生谨慎地提及了工作室在风波后收到的一些积极反馈和新的合作邀请。顾言之则温和地补充了关于“霹雳之光”信托基金法律团队组建的进展,以及他所在组织对温家历史进一步调查的安排。陆廷渊话不多,但每每开口,都能切中要害,提出实质性的建议或资源支持。
林清歌静静听着,偶尔回应。她穿着一条简约的珍珠白色长裙,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月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眼神平静,唇角带着浅浅的、得体的笑意,但细看之下,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过去的阴霾、身世的重负、未来的不确定,以及身边这两个男人复杂的关系,都让她无法真正彻底放松。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了些。埃里克大师示意管家撤下主菜,端上了精致的甜点和助消化的花草茶。他举起酒杯,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清歌身上,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
“今晚,我们聚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一场暂时的胜利庆祝。”他缓缓说道,“更是为了向一个不屈的灵魂致敬。清歌,我的孩子,我看着你从萨尔茨堡的小舞台,走到金色大厅,走到联合国的聚光灯下,再走到今天……你用自己的才华和坚韧,赢得了尊重,也赢得了为自己和儿子划下界限、选择命运的权利。这比任何商业上的胜利都更值得庆祝。敬你,敬音乐,敬一个母亲无与伦比的勇气。”
众人纷纷举杯,目光汇聚在林清歌身上,充满真诚的敬意。
林清歌站起身,端着酒杯,眼眶微微发热。她看着恩师,看着韦伯先生,看着安女士,看着顾言之,最后,目光不由自主地,与坐在她对面的陆廷渊相遇。他的眼神深邃如夜,里面翻涌着她看得懂也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谢谢您,大师。谢谢大家。”她的声音清澈而坚定,“这条路很难,但我不后悔。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走不到今天。这一杯,敬大家,敬我们共同守护的……珍贵的一切。”
她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甘醇中带着一丝涩意,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放下酒杯,她正准备坐下,陆廷渊却忽然站了起来。
他手中的酒杯并未放下,高大的身形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整个花房瞬间安静下来,连一旁摆弄着甜点勺子的林一笑都抬起了头,好奇地看着突然站起来的“爸爸”。
陆廷渊的目光牢牢锁住林清歌,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沉重,仿佛凝聚了他过去五年乃至更久时间里的所有悔恨、痛苦、挣扎,以及那汹涌却一直被他强行压抑的、深沉如海的情感。
“我……”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开口似乎异常艰难。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调动毕生的勇气。
“我有话要说。”他转向林清歌,不再是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帝王,也不是那个在谈判桌上冷静布局的盟友,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站在审判席上,终于决定袒露一切、等待最终判决的……罪人。
“今天在场的,都是这段日子以来,真正帮助、保护清歌和一笑的人。有些话,我欠了很久,也必须说。”他的目光扫过顾言之,扫过埃里克大师,最后回到林清歌脸上。
“林清歌。”他清晰地叫出她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首先,是最苍白,但也必须说的三个字:对不起。”
花房里静得能听到窗外湖水轻微的涟漪声。
“为我过去五年的盲目、自负、冷漠,为我带给你的所有伤害、忽视和痛苦,说对不起。为我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认出你的珍贵,保护你的才华,反而成为你最大的压力和伤痛来源,说对不起。为我一意孤行,用错误的方式将你绑在身边,又用更错误的方式逼迫你离开,最终让你和一笑独自承受风雨,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林清歌的心上。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我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轻飘飘的,什么都弥补不了。你受过的伤,流过的泪,独自承受的恐惧和压力,一笑缺失的五年父爱……这些都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真正偿还的债。”陆廷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翻涌着清晰的痛楚,“我不求你原谅,至少现在不。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那个愚蠢、傲慢、眼盲心瞎的陆廷渊。”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林清歌更近了些。月光和灯光交织,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近乎绝望的深情。
“但是,清歌,”他的声音更低,更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请你相信,从你带着一笑离开的那一刻起,从我发现我失去的是什么开始,那个混蛋就已经死了。”
“这五年,我活着,像一具行尸走肉。商场的成功填补不了空洞,酒精麻痹不了悔恨。我发了疯一样找你,用尽各种错误的方法,直到……直到在苏黎世看到你护着一笑,用看陌生人……不,看敌人的眼神看着我的那一刻。”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里面是破釜沉舟的决绝:“那一刻我才明白,我错的有多离谱。我差点,就永远失去走进你们世界的资格。”
“所以,我今天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过去道歉。”他的目光灼热,仿佛要将她烙印在灵魂深处,“更是为了未来……乞求一个机会。”
他放下酒杯,双手在身侧微微握拳,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的姿态,凝视着林清歌:
“林清歌,我爱你。不是出于愧疚,不是出于占有,而是我终于看清了,那个才华横溢、坚韧勇敢、善良美好的灵魂,是我陆廷渊此生唯一的挚爱,是我生命里缺失的那块最重要的拼图。”
“一笑是我们的儿子,是我血脉的延续,更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我爱他,超过这世上一切。”
“我知道,现在的我,可能依然配不上你。我身上还背负着过去的污点,我的世界依然复杂危险。但是,我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用我的余生,去学习如何爱你,如何去做好一个父亲,如何去弥补我造成的所有伤害的机会。”
他的声音哽咽了,这个习惯了掌控一切、冷硬如铁的男人,眼角竟然有晶莹的光闪烁:
“我不求你立刻回到我身边,也不求你忘记过去的伤痛。我只求你……允许我,留在你和一笑的世界里,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守护着。允许我,用我的方式,一点一点,把亏欠你们的,都补回来。”
“我会用我的生命发誓,从今往后,你和一笑,是我陆廷渊存在的唯一意义。任何风雨,我都会挡在你们前面。任何伤害,都必须踏过我的尸体。”
他最后,几乎是耗尽所有力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清歌,给我一个机会,用我的余生,来向你证明——我爱你,至死不渝。”
告白结束。
花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埃里克大师眼神复杂,既有动容,也有一丝担忧。韦伯先生和安女士屏息凝神。顾言之垂下了眼帘,手中的茶杯停在半空,看不清表情。
林一笑似懂非懂,看看泪光闪烁的爸爸,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妈妈,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安。
而林清歌……
她站在原地,像一尊月光下的白玉雕像。陆廷渊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心防最脆弱的地方。那些被冰封的痛楚、被压抑的委屈、被强行割舍的情感……此刻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地冲击着她的理智。
她恨过他,怨过他,也曾在他后来的转变和守护中,感受到过微小的动摇。但她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听到他如此赤裸、如此卑微、又如此沉重的告白。
他的悔恨是真的。他的痛苦是真的。他那句“我爱你,至死不渝”……其中蕴含的绝望与深情,让她无法怀疑其真实性。
可是……
原谅?重新开始?
那五年的冰霜,维也纳惊魂的余悸,摩根家族仍未散尽的阴影,顾言之刚刚揭示的复杂身世与未来挑战……还有她内心深处,那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独立的骄傲与对完全掌控自己命运的渴望……
太多的“可是”,太多的不确定,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看着陆廷渊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那张褪去了所有冷硬伪装、只剩下赤诚与哀求的英俊脸庞。
心墙在剧烈震颤,裂缝不断扩大,温暖的、酸涩的、疼痛的洪流几乎要决堤而出。
但她最终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是拒绝。
而是……
她抬起眼,迎上他瞬间黯淡下去、几乎要碎裂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廷渊……”
“我听到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下面的话:
“但是……对不起。”
“我……我需要时间。”
不是“我原谅你了”,也不是“我们重新开始吧”。
而是——“我需要时间”。
这简短的四个字,却让陆廷渊那颗沉入谷底的心,猛地又跳动了一下!他看到了!在她那双同样氤氲着水汽、却努力保持清明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冰层彻底融化的痕迹,看到了挣扎,看到了动摇,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可能”的星火!
她没有推开他!
她没有说“永远不可能”!
她说,她需要时间!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绝境中最大的曙光!
“好!”他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沙哑而急切,带着失而复得的惶恐与珍重,“多久都可以!清歌,无论你需要多久,我都会等。我会用行动证明,不会再给你压力,不会再强迫你……”
“爸爸。”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林一笑不知何时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走到陆廷渊身边,伸出小手,拉了拉他的裤腿。他仰着小脸,看看眼睛红红的爸爸,又看看神色复杂的妈妈,用他那特有的、认真的语气说:
“妈咪说需要时间,就是需要时间。爸爸你要耐心等。老师说,好的东西,都要慢慢等的。”
童言无忌,却像一道清泉,瞬间冲淡了空气中过于沉重浓烈的情感纠葛。
陆廷渊低头看着儿子,那颗坚硬了三十多年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易碎品般,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好,爸爸听一笑的,爸爸耐心等。”
林清歌看着这一幕,看着蹲在儿子面前、神情温柔得不可思议的陆廷渊,看着儿子那懵懂却又似乎本能地想要调和气氛的小模样,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那笑容很淡,带着疲惫,带着未散的泪意,但唯独……没有了冰冷。
顾言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端起茶杯,将微凉的花草茶一饮而尽。茶水带着淡淡的苦涩,滑入喉咙。他放下杯子,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静默与垂眸从未发生。
“看来,”埃里克大师适时地举起了酒杯,笑容欣慰,“今晚的庆功宴,又多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坦诚,总是好的开始。让我们,为时间,为未来,再干一杯吧。”
玻璃杯再次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月光依旧温柔,湖水依旧宁静。
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透进了第一缕真实的晨光。
而未来,就在这需要“时间”去酝酿、去等待、去书写的承诺中,缓缓展开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