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门的铜环被夜露浸得发绿，骆思恭背着手站在门楼的阴影里，玄色飞鱼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尘土。更夫刚敲过三更的梆子，宫墙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巡逻禁军的甲叶摩擦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般断断续续。
“百户大人，喝口热茶吧。” 值守的小旗官捧着个粗瓷碗走过来，碗沿还沾着圈茶渍。这半月来，骆思恭几乎把神武门当成了家，白日里查勘出入文牒，夜里就守在门楼，连睡觉都和衣躺在值房的硬板床上。
骆思恭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却没喝。他的目光越过护城河，落在东宫方向的飞檐上。那里的灯笼早已熄灭，只有毓庆宫暖阁的窗棂还透着一点微光 —— 陛下还没安歇。
“东边那几个侍卫，今日换岗时说了些什么？” 骆思恭的声音压得很低，热气从茶碗里蒸腾而上，模糊了他脸上的疤痕。
小旗官愣了愣，仔细回想了片刻：“也没说什么，就是抱怨夜里冷，还说…… 还说张武哥最近总往神武门这边跑，说是给表叔公请安。”
张武，冯保的远房表侄，也是东宫侍卫里最跳脱的一个。自骆思恭调去神武门后，这张武就成了东宫侍卫的临时头领，每日里耀武扬威，把冯保的旗号打得震天响。
骆思恭的指尖在茶碗沿轻轻敲击。这半月来，他借着盘查出入人员的由头，把神武门附近的侍卫摸了个底。冯保安插的人不少，但大多是些趋炎附势的软骨头，真正能办事的，只有这个张武。
“他表叔公住在哪个胡同？” 骆思恭突然问。
小旗官挠了挠头：“好像是…… 东厂胡同？不对，前几日听他跟人吹牛，说表叔公新得了个宅子，就在皇城根下的翠花胡同。”
翠花胡同？骆思恭的眉头微微蹙起。那地方离神武门不过半里地，离东宫也近，张武借着请安的名义往那边跑，未免太过频繁了些。
“继续盯着。” 骆思恭把茶碗递回去，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武什么时候离宫，什么时候回宫，见了什么人，都一一记下来，不许漏掉半点。”
“是！” 小旗官连忙应道，心里却暗暗咋舌 —— 这位骆百户自打来了神武门，就像只嗅觉灵敏的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第四日夜里，小旗官抱着个账本匆匆跑进值房，脸上带着惊惶：“大人！您看这个！”
账本上歪歪扭扭地记着张武的行踪，其中一行用红笔圈了出来：“亥时三刻，张武引一锦衣男子自神武门侧门入宫，直奔东宫方向，寅时一刻方出。”
“锦衣男子？” 骆思恭的目光像刀子般剜过那行字，“看清样貌了吗？”
“看清了！” 小旗官肯定地点头，“那人左眉角有颗痣，走路有点跛，小的记得清楚！”
左眉角有痣，走路跛脚…… 骆思恭的心头猛地一震。这特征，像极了一个人 —— 冯保的侄子，冯邦宁！
可冯邦宁不是被斩了吗？不对，被斩的是冯邦宁，冯保还有个侄子叫冯永，在江南织造任职，据说也是个瘸子！
“他进东宫做了什么？” 骆思恭追问，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
“不知道。” 小旗官摇摇头，“那人进去后，东宫的侍卫换了岗，巡逻的路线也改了，小的实在靠近不了。”
骆思恭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桌面上重重一叩：“备马！随我去翠花胡同！”
翠花胡同的宅子果然气派，朱漆大门上挂着 “冯府” 的匾额，门房的灯笼亮得刺眼。骆思恭躲在对面的槐树后，看着张武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提着个沉甸甸的食盒，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表叔公慢走，小的明日再给您送新鲜的湖锦！” 张武对着门内喊道，声音里的恭敬听得人牙酸。
门内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知道了，替我给你冯公公带句话，事办得不错，少不了你的好处。”
骆思恭的拳头在袖中攥得发白。果然是冯永！他不在江南好好当差，跑到京城来做什么？还深夜潜入东宫，他想干什么？
回到神武门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骆思恭顾不上休息，立刻写了封密信，用蜡封好，交给心腹小校：“立刻送往毓庆宫，亲手交给小李子公公，切记，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毓庆宫的暖阁里，朱翊钧正对着烛火看书。案上的《资治通鉴》摊在 “玄武门之变” 那一页，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书页上，烫出个小小的焦痕。
“万岁爷，骆百户派人送密信来了。” 小李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他把蜡封的密信放在案上，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朱翊钧放下书，拿起密信，用小刀轻轻挑开封蜡。信纸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看得他瞳孔骤缩 ——“冯永潜入东宫，似查陛下起居，张武为内应。”
冯永？朱翊钧的指尖在 “冯永” 二字上反复摩挲。他想起赵焕送来的账册，冯永在江南织造贪墨的银子，足够填满半个内承运库。这样一个蛀虫，突然跑到京城，还敢潜入东宫，他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朱翊钧盯着跳跃的烛火，声音冷得像冰。烛火映在他眼底，跳动的光影像极了刀光剑影。
小李子吓得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半个时辰后，骆思恭乔装成送菜的小吏，出现在毓庆宫的后门。小李子引着他穿过回廊，来到暖阁偏厅，那里的屏风后，朱翊钧正背着手站着，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
“臣参见陛下。” 骆思恭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起来吧。” 朱翊钧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冯永在东宫待了多久？都去了哪些地方？”
“回陛下，” 骆思恭站起身，语气凝重，“他寅时一刻才离开，在东宫待了近三个时辰。臣查过，他去了陛下的书房、寝殿，甚至…… 甚至去了您平日练箭的院子。”
朱翊钧的身体猛地一僵。书房有他批阅的奏折，寝殿有他的起居记录，练箭的院子能看出他的身形和力量…… 冯永这是在查他的底细！
“他想做什么？” 朱翊钧再次问道，这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为了报复冯邦宁被斩之仇？还是想抓住他的把柄，好让冯保重新掌控东宫？
骆思恭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依臣看，他像是在查陛下的起居。比如…… 陛下何时起身，何时安歇，常去哪些地方，身边有哪些人伺候。”
查他的起居？朱翊钧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这比直接行刺更可怕！若是被人摸清了起居规律，想要下毒、行刺，甚至制造 “意外”，简直易如反掌！
“冯保…… 好深的心思！” 朱翊钧的拳头重重砸在屏风上，楠木的屏风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以为斩了冯邦宁，朕就会放过冯家？他以为派个冯永来，就能摸清朕的底细？”
骆思恭低着头，不敢接话。他能感觉到陛下的愤怒，那愤怒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朱翊钧在屏风后踱了几步，烛火的影子在他身上晃来晃去。良久，他才停下脚步，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明天起，朕要晚睡半个时辰，看书。”
骆思恭愣了一下，有些不解：“陛下？”
“你没听错。” 朱翊钧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带着一丝笑意，“朕要在暖阁看书，让所有人都知道。”
骆思恭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他明白了陛下的用意！这是要故意改变起居规律，让冯永和张武摸不清虚实！他们以为查到了陛下的作息，实际上却是陛下故意给他们看的假象。
“臣明白了！” 骆思恭躬身道，“臣会加强暖阁周围的警戒，绝不让任何人靠近！”
“不。” 朱翊钧打断他，“不必加强警戒，就像往常一样。” 他要的，就是让冯永觉得有机可乘，让他们一步步走进他布下的陷阱。
骆思恭的心头一震，再次躬身：“臣遵旨！”
送走骆思恭后，朱翊钧重新回到暖阁，看着案上的《资治通鉴》，眼神越来越锐利。冯保想查他的起居，他就给冯保看一个 “虚假” 的起居。冯永想找机会，他就给冯永一个 “机会”。
他倒要看看，这冯家的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小李子，” 朱翊钧对着外面喊道，“去把那本《孙子兵法》拿来，朕今晚要看。”
“是！” 小李子连忙应道，心里却暗暗佩服 —— 万岁爷这是要将计就计啊！
夜色再次笼罩紫禁城，毓庆宫暖阁的灯光比往常亮得更久。朱翊钧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孙子兵法》，目光却透过窗棂，落在东宫的角落里。那里，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
朱翊钧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鱼儿，上钩了。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冯永既然敢潜入东宫，就绝不会只满足于查他的起居。接下来，他们肯定会有更大的动作。而他，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待最佳的时机，给他们致命一击。
暖阁里的烛火静静燃烧，照亮了《孙子兵法》上的一句话：“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朱翊钧用朱笔在这句话下面重重画了一道横线。这场无声的较量，他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