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毓庆宫的金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光斑。朱翊钧伏在案前,手里握着支狼毫笔,正临摹《兰亭序》。宣纸上的 “之” 字已经写了二十余个,有的圆润如珠,有的瘦劲如竹,却都还差着几分王羲之的风骨。
“万岁爷,这‘之’字的捺脚,您写得比昨日有长进了。” 小李子捧着砚台在一旁伺候,眼里满是讨好的笑意。他知道陛下近来偏爱王羲之的字,尤其是《兰亭序》,说是 “见字如见风骨”。
朱翊钧没抬头,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一个飘逸的 “之” 字跃然纸上。“还差得远。” 他淡淡道,目光落在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几个字上。那年王羲之与群贤会于兰亭,曲水流觞,畅叙幽情,何等自在。可他这个天子,却连惩治一个贪赃枉法的官员都要迂回曲折。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冯公公到 ——”
朱翊钧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只窥探的眼睛。他不用抬头也知道,冯保这时候来,定是为了王道行的事。
冯保穿着件玄色蟒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他刚从李太后那里过来,得知了张居正私下处理王道行的事,心里正憋着股劲 —— 这可是扳倒张居正的好机会,怎么能错过?
“陛下雅兴不浅啊。” 冯保的声音阴阳怪气,目光落在案上的《兰亭序》上,“这字写得,真是越来越有圣君气象了。”
朱翊钧依旧没抬头,另取了张宣纸,提笔继续写 “之” 字:“冯伴伴今日怎么有空来东宫?”
冯保走到案旁,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老奴听说了件事,觉得该给陛下提个醒。” 他顿了顿,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苏州知府王道行,占了百姓三百多亩良田,按律当斩,可您猜怎么着?”
朱翊钧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细长的捺脚:“怎么着?”
“人家不仅没事,还被调到云南当知府去了!” 冯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谁让人家是张首辅的门生呢?这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他以为少年天子会勃然大怒,会痛斥张居正徇私枉法,可等了半天,只听到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朱翊钧依旧专注地写着 “之” 字,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冯保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陛下,这可不是小事啊。官员如此贪赃枉法,首辅还包庇纵容,长此以往,国法何在?民心何安?”
朱翊钧终于停了笔,将狼毫搁在笔山上,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冯保:“冯伴伴,你看朕这个‘之’字,怎么写才好看?”
冯保愣在原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准备了一肚子挑拨的话,还想借着这个机会哭诉张居正如何打压东厂,如何培植亲信,可陛下竟然跟他讨论起写字来了?
“这…… 这字已经很好看了。” 冯保敷衍道,心里窝着一团火。
“是吗?” 朱翊钧拿起宣纸,对着阳光看了看,“朕觉得还是差了点神韵。王羲之的‘之’字,看似随意,实则藏着筋骨。就像这朝堂上的事,看似复杂,其实也有章法可循。”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冯保不太自然的脸上:“王道行的事,张先生已经处理了,田也还了,人也调走了,也算是给了百姓一个交代。冯伴伴觉得,还要如何?”
冯保没想到朱翊钧会是这个态度,急道:“陛下!这只是调任,不是惩处!他占了那么多田,逼得百姓进京告御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若是人人都学他,那朝廷的律法岂不成了摆设?”
“律法是不是摆设,不是看处置轻重,是看最终结果。” 朱翊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田还给了百姓,王道行也离开了苏州,这就够了。至于他在云南会不会再犯,朕自有办法盯着。”
冯保看着朱翊钧清澈却深邃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这少年天子看似温和,实则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的这点小心思,恐怕早就被看穿了。
“陛下圣明,是老奴多嘴了。” 冯保讪讪地说,再也提不起挑拨的兴致。
“冯伴伴也是为了朝廷好,朕知道。” 朱翊钧笑了笑,重新拿起狼毫,“朕还要练字,就不留冯伴伴了。”
冯保讨了个没趣,只能躬身告退。走到殿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朱翊钧又专注地写起了 “之” 字,阳光照在少年天子的脸上,竟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冯保的心里打了个突 —— 这小皇帝,怕是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
冯保走后,暖阁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小李子凑过来,小声道:“万岁爷,这冯公公明摆着是想挑拨您和张先生的关系,您怎么不……”
“不什么?” 朱翊钧头也不抬,“不借题发挥,严惩张居正?还是把冯保的话当真,跟张先生斗个你死我活?”
小李子挠了挠头:“奴才觉得,冯公公说的也有道理,张先生确实太护短了。”
“护短是真,可冯保的心思更龌龊。” 朱翊钧放下笔,看着案上写满 “之” 字的宣纸,“他巴不得朕和张先生斗得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掌控朝政。”
他想起冯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挪用内承运库的银子,安插亲信监视百官,甚至连李太后的用度都要插手。这样的人,若是让他得逞,恐怕比张居正专权更可怕。
“那…… 那您就任由张先生这么包庇门生?” 小李子不解。
“当然不。” 朱翊钧的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但朕不会用冯保的法子。他想让朕当他的刀,去砍张居正,没那么容易。”
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那片光秃秃的树林:“朕要的不是两败俱伤,是这把刀,能握在自己手里。什么时候砍,怎么砍,都得由朕说了算。”
小李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陛下挺拔的背影,突然觉得陛下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朱翊钧知道,冯保不会就此罢休。这个老太监最擅长的就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他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李太后,说自己偏袒张居正,说自己不辨是非。
但他不怕。李太后虽然信任张居正,但也清楚朝堂平衡的重要性。只要他处理得当,不偏不倚,李太后就不会过多干涉。
“小李子,去把骆思恭叫来。” 朱翊钧转过身,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朕有件事要他去办。”
骆思恭很快就来了,依旧是那身玄色飞鱼服,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
“冯保刚才来过了。” 朱翊钧开门见山,“他想挑拨朕和张先生的关系,被朕打发走了。”
骆思恭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冯公公一向如此,喜欢搬弄是非。”
“他不会死心的。” 朱翊钧走到案前,拿起一张写好的 “之” 字,“他一定会去找太后,或者在其他大臣面前说张先生的坏话。你让人盯紧他,看看他接下来会接触哪些人,说些什么。”
“臣遵旨。” 骆思恭躬身道。
“还有,” 朱翊钧补充道,“云南那边,让陈瑞巡抚多‘关照’一下王道行。不必做得太明显,只要让他知道,就算到了云南,也不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骆思恭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臣明白。”
“去吧。” 朱翊钧挥了挥手。
骆思恭走后,朱翊钧重新拿起《兰亭序》的拓本,仔细揣摩着上面的笔法。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和张居正摊牌的时候。张居正的新政虽然有弊端,但其利大于弊,至少让国库充实了,边防也稳固了。若是此时动他,只会让朝堂动荡,百姓遭殃。
冯保想利用他扳倒张居正,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力。他不会让冯保得逞,也不会任由张居正一手遮天。他要做的,是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慢慢积蓄自己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再将这把刀真正握在自己手里。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朱翊钧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拿起狼毫,在宣纸上写下最后一个 “之” 字。这个 “之” 字,笔力遒劲,神韵十足,仿佛带着一股掌控全局的力量。
朱翊钧看着这个字,满意地笑了。他知道,前路还很长,挑战还很多,但他有信心,也有耐心。他要像王羲之写 “之” 字一样,看似从容,实则步步为营,最终写出属于自己的 “帝王之篇”。
暖阁里的烛火亮了起来,映照着案上写满 “之” 字的宣纸。朱翊钧坐在案前,目光平静而坚定,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朝堂,看到了那把真正握在自己手里的刀。
他知道,那一天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