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的张家口，风里终于带了些暖意。长城脚下的空地上，一夜之间搭起了数百顶帐篷，青灰色的是大明的商号，白色的是蒙古的毡房，远远望去像片五彩斑斓的花海。朱翊钧派来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正站在城楼的箭楼上，手里拿着望远镜 —— 这是西洋传教士刚献的宝贝，能把十里外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指挥使，开市的鼓响了！” 身边的千户低声提醒。
骆思恭放下望远镜，目光落在广场中央的旗杆上。那面 “大明互市” 的旗帜缓缓升起，红色的绸面在风中舒展，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旗杆下，大明的官员和蒙古的使者并肩而立，按照事先商定的仪式，共同喝了一碗交杯酒 —— 酒是张家口最好的烧刀子，碗是粗瓷的，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蒙古人那边有动静了。” 千户指着西边的毡房区。
只见一群蒙古牧民牵着马，簇拥着几个头戴狐皮帽的贵族，慢慢走向交易区。他们的马个个高大健壮，鬃毛梳理得油亮，马蹄上还裹着麻布，显然是怕弄脏了地面。为首的正是俺答汗的侄子彻里吉，他骑着匹雪白色的骏马，马鞍上挂着把镶嵌宝石的弯刀，远远就朝城楼的方向拱手。
骆思恭冷笑一声。这彻里吉看着和气，眼神里的警惕却藏不住。昨日深夜，锦衣卫的密探还回报，说蒙古人的帐篷里藏着不少刀弓，显然是做了两手准备。
“按计划行事。” 骆思恭低声道，“让铁匠铺的人盯紧铁锅交易，每口锅都要打上记号；丝绸铺那边，让他们把次等货摆在外面，上等货藏着，等蒙古贵族来再拿出来。”
“是！” 千户领命而去。
城楼下方，交易已经开始。蒙古牧民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新奇玩意儿，眼睛都看直了。一个穿着羊皮袄的老汉，指着绸缎铺里的花布，嘴里 “呜呜哇哇” 地说着蒙古话，手里还牵着匹枣红色的马，缰绳攥得死紧。
“他说想用这匹马换五匹花布。” 旁边的通事（翻译）连忙解释。
绸缎铺的掌柜是个精明的江南人，围着马转了两圈，假意皱起眉头：“这马看着是不错，就是瘦了点。最多换三匹。”
“三匹？” 老汉急得直拍大腿，拉过通事说了半天。
通事笑着翻译：“他说这是他儿子从战场上缴获的战马，能日行八百里，五匹布少一匹都不行。”
两人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以四匹花布成交。老汉抱着布，笑得露出了泛黄的牙齿，牵着空缰绳蹦蹦跳跳地往回跑，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这样的场景在交易区随处可见。蒙古人用马、皮毛、奶制品换大明的丝绸、茶叶、铁锅、瓷器，偶尔还有些胆子大的，会指着杂货铺里的针线、胭脂水粉，红着脸让通事帮忙问价。
骆思恭的目光落在铁匠铺前。那里排着长长的队，都是来换铁锅的蒙古妇女。她们穿着长袍，头上裹着头巾，手里捧着羊皮、奶酪，个个急着把手里的东西换成铁锅。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为了一口最大的铁锅，竟把身上的银饰都摘了下来，放在掌柜面前的秤上。
“有意思。” 骆思恭低声道。他原以为蒙古人最看重的是丝绸和茶叶，没想到铁锅才是最抢手的。看来陛下说得对，这些草原上的人，最缺的还是过日子的家什。
三日后，骆思恭带着消息和一份详细的交易清单回到了京师。毓庆宫的暖阁里，朱翊钧正对着一幅《蒙古舆图》出神，图上用红笔标出的蒙古部落，密密麻麻像片蚂蚁窝。
“陛下，张家口的互市一切顺利。” 骆思恭单膝跪地，把清单呈上，“蒙古人果然用战马换东西，三天来共换出良马两百三十匹，其中能做种马的有三十五匹。他们最抢手的是铁锅，其次是丝绸和茶叶。”
朱翊钧接过清单，上面的数字记得清清楚楚：铁锅换了三百二十口，丝绸换了八百匹，茶叶换了两千斤，还有些针线、布匹之类的小物件，几乎被一扫而空。
“彻里吉的态度如何？” 他最关心这个。
“一开始还端着架子，后来看到我们的铁锅和丝绸，眼睛都直了。” 骆思恭笑道，“他还特意让属下送来一匹小马驹，说是俺答汗给陛下的礼物，祝陛下‘像雄鹰一样强壮’。”
“小马驹呢？” 朱翊钧的眼睛亮了起来。
“在宫外拴着，臣让人喂了最好的草料。”
“快带朕去看看！” 朱翊钧立刻站起身，明黄色的常服在地上拖出一道残影。
宫门外的空地上，一匹棕红色的小马驹正悠闲地啃着青草。它也就半人高，鬃毛像缎子一样亮，四条腿又细又长，眼睛黑得像两颗黑宝石，见人过来也不害怕，反而抬起头，好奇地歪着脑袋。
“好马！” 朱翊钧忍不住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小马驹的脖子。马驹的毛又软又暖，像摸着一团云朵。它舒服地打了个响鼻，伸出舌头舔了舔朱翊钧的手心，痒痒的。
“陛下，这马驹的父母都是俺答汗的战马，据说能日行千里。” 骆思恭在一旁介绍。
朱翊钧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小李子，去传太仆寺的人来。” 他对身后的小太监道，“让他们好好看看这马驹，学学蒙古人是怎么养马的。”
“是！” 小李子连忙跑去传旨。
朱翊钧牵着小马驹的缰绳，在空地上慢慢走着。马驹很乖巧，亦步亦趋地跟着，偶尔低下头啃口草。他想起京营里那些瘦骨嶙峋的边军战马，再看看眼前这匹小马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大明的战马也变得这么强壮。
“陛下，太仆寺卿周显来了。” 小李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朱翊钧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五品官袍的胖子，正捧着本厚厚的账本，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这是张居正的门生，前几日刚因为马料的事被朱翊钧训斥过，此刻脸上还带着些惊魂未定。
“臣…… 臣周显，参见陛下。” 周显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起来吧。” 朱翊钧的声音很平静，“看看这匹小马驹，觉得怎么样？”
周显连忙站起身，偷偷瞟了一眼，敷衍道：“陛下，这…… 这马驹看着是不错，就是…… 就是太能吃了。”
“哦？” 朱翊钧挑眉，“你怎么知道？”
“臣…… 臣让人打听了。” 周显翻开手里的账本，“蒙古人养马，一天要给三斤草料，还要加些豆饼、鸡蛋，比我们边军的马多一倍还不止。照这么养，太仆寺的银子怕是……”
“那就给它们吃。” 朱翊钧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好马才能打胜仗，才能保家卫国。花在马身上的银子，总比让士兵饿着肚子打仗强，总比让蒙古人抢走我们的土地、粮食强！”
周显被说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头，躬身领旨：“臣…… 臣遵旨。”
朱翊钧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有些失望。这就是张居正提拔的人？只知道算小账，却看不到长远的利益。他想起戚继光说过的话，“养兵如养鹰，饥则为用，饱则扬去”，养马何尝不是如此？舍不得草料，怎么能指望它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
“周显，” 朱翊钧的声音冷了些，“朕给你三个月时间，把太仆寺的马监整顿好。选些懂马的老兵，把从张家口换回来的种马好好喂养，再选些母马进行杂交。三个月后，朕要看到成效，要是还像以前那样……”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警告已经很明显了。
“臣…… 臣一定尽心尽力，绝不负陛下所托！” 周显吓得浑身发抖，连忙保证。
朱翊钧没再理他，继续牵着小马驹往前走。阳光照在马驹油亮的皮毛上，泛出金色的光泽。他想起骆思恭带回的消息，说蒙古人看到铁锅上的记号，还特意问是不是 “小皇帝” 亲自督造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个个都竖起了大拇指。
“小李子，” 朱翊钧突然说，“让工部把最好的铁匠调到张家口，专门负责打铁锅。告诉他们，要打得厚实、耐用，让蒙古人看看我们大明的手艺。”
“是！” 小李子应声。
朱翊钧知道，互市不仅仅是交易，更是一种较量。蒙古人用战马换铁锅，表面上看是各取所需，实际上是在比较谁更需要谁，谁更离不开谁。只要大明的铁锅、丝绸一直保持质量，蒙古人就不会轻易破坏这份和平。
而他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一方面通过互市稳住蒙古，另一方面抓紧时间整顿马政、加强边防。等到大明的战马也能像蒙古马一样强壮，等到边军的装备得到改善，到那时，就算蒙古人想反悔，也得掂量掂量。
“陛下，这小马驹还没名字呢。” 小李子看着在草地上撒欢的马驹，笑着说。
朱翊钧想了想，抚摸着马驹的头说：“就叫‘同好’吧，希望大明和蒙古，能永远同好下去。”
“同好，同好！” 小李子连连点头，“这名字好！”
小马驹仿佛听懂了似的，抬起头嘶鸣了一声，声音清亮，像在回应朱翊钧的话。
朱翊钧看着 “同好” 在草地上奔跑的身影，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互市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肯定会有摩擦、有矛盾，甚至可能会有中断的风险。但只要双方都有需求，都有和平的意愿，这条路就一定能走下去。
夕阳西下，把朱翊钧和小马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牵着 “同好”，慢慢往宫里走，脚步坚定而沉稳。他知道，自己肩负着大明的未来，肩负着天下百姓的安危。只要他坚持不懈，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目标，让大明的江山更加稳固，让百姓的生活更加安宁。
而张家口的互市，就是这个美好未来的开始。